夏夜的蝉鸣与理想
暮色如同被顽童打翻的浓墨,自天际线开始晕染,渐渐将村口老槐树的轮廓浸成黛色剪影。许前进摇着竹骨蒲扇,竹篾边缘早已被岁月磨得温润。他望着石板空地上的和平——青年半跪在斑驳的青石板上,扳手与链条碰撞出细碎声响,晚霞给金属零件镀上流动的金箔,惊起槐树枝头聒噪的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混着蝉鸣,撕开了乡村夏夜的寂静。
\"和平,要是让你当村团支书,你咋想?\"许前进突然开口,烟锅里的火星在明暗间明灭,像极了忽明忽暗的心事。
和平手上的动作陡然凝滞,金属扳手在指间悬停片刻。他抬起头时,镜片被夕阳折射出一道冷光,像是隔开两个世界的屏障。\"那肯定得先把分内的事做好。\"他用沾着机油的报纸擦拭指尖,油污在纸面晕开深色痕迹,\"组织青年搞电商培训,帮着宣传新出的农机补贴政策,谁家老人慢性病缺药、留守儿童要辅导功课,这些都能搭把手。\"
许前进将烟杆在鞋底重重一磕,扬起灰白的眉毛:\"就这些?\"
\"多了去了!\"和平突然来了精神,从锈迹斑斑的车筐里翻出本卷边的《中国青年》杂志,封皮上\"奋斗的青春最美丽\"几个烫金字被磨得发暗。\"我十六岁在学校入团时,对着团旗宣誓的场景还跟昨天似的。'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他的声音不自觉拔高,惊得槐树上的蝉群集体噤声。
\"没想过接你爹的班?\"许前进眯起眼睛,盯着和平后颈渗出的细密汗珠,在夕阳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当年你爸带着大伙开路修水渠,凌晨三点打着手电筒巡堤,鞋底子都被露水泡烂了。\"
和平直起僵硬的腰板,将扳手精准卡进工具箱卡槽。\"小吴叔现在干得有声有色,硬化了环村路,还搞起了直播带货卖香菇。\"他烦躁地踢开脚边的碎石,石子骨碌碌滚进排水沟,\"村支书又累又不讨好,东家吵架西家争地,我才不愿意干呢...\"
\"这是什么话!\"清脆的呵斥声从身后传来。香玲挎着的竹编菜篮剧烈晃动,熟透的西红柿撞出闷响。\"你爸当年承包果园,腰间盘突出疼得直不起身,愣是绑着护腰带在果园守了半个月!\"她的声音带着颤音,惊飞了石桌上两只搬运面包屑的蚂蚁。
和平的耳尖瞬间涨成紫红色:\"难不成非要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满意?\"
\"还就得这句话!\"香玲将菜篮重重砸在石桌上,篮底扬起的尘土在光柱中起舞。\"你爸在任十年,没给自己家谋过半点好处,临走时账本上还记着自己倒贴的三万块修路钱!\"
蝉鸣突然变得尖锐刺耳。和平的指甲深深掐进自行车橡胶把手,冰凉的金属透过掌心传来寒意。\"让我想想行吗?总不能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话音未落,他已跨上自行车,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哗啦声响,扬起的金色尘埃裹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
暮色彻底浓稠时,美丽超市的霓虹灯管次第亮起,暖橙色光晕刺破夜色,像枚坠入人间的琥珀。和平支好车,透过蒙着水雾的玻璃橱窗,看见周美丽踮着脚往货架顶层摆放飘柔洗发水,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摇晃,货架上的商品在灯光下泛着整齐的光。
\"美丽姑!\"铜铃叮咚声中,和平带着满身热气闯进店里。\"我爸妈他们老说我...\"
\"傻小子!\"美丽姐从冰柜里抽出根草莓味冰棍,包装纸上的卡通小熊咧着嘴笑。\"现在的年轻人眼睛都望着外头的世界,想法自然跟我们当年不同。\"她用抹布擦去货架边缘的灰尘,\"可不管走多远,你爸修的那座便民桥还在村口,每天都有背着书包的娃娃从上面蹦蹦跳跳地过。\"
冰柜涌出的白雾裹着奶香漫上和平的手腕,他咬下一口冰棍,凉意顺着喉咙滑进胸腔。不知何时,店外的蝉鸣变得温柔起来,远处稻田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像极了儿时父亲哼过的摇篮曲。他望着货架上整齐排列的日用品,忽然想起父亲办公室墙上那面褪色的党旗——边角的丝线早已磨损,却依然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宛如永不熄灭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