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孙先指节轻叩桌面,眼中带着探询。
烛火噼啪作响,秦三娘将密信在桌上铺开,指尖重点敲了敲几处朱批。
秦三娘坐下,指尖轻轻摩挲茶盏边缘,缓声道:“严正卿此人,刚正如松,手段却极老练。”她顿了顿,似在整理思绪,“他出身河东府严氏,世代清流,却非迂腐书生——当年在河东府潞州潞城县任上,曾单骑入匪寨,凭三寸不烂之舌劝降八百流寇。”
向宁皱眉:“这样的人,为何会对‘晶精作祟’这般上心?”
秦三娘摇头:“不是上心,而是……他根本不信那是妖祟。”她从袖中取出一份抄录的公文,推至案几中央,“紫南宫秘境事变后,他亲笔写道:‘金气侵体,非妖非魔,实乃天地戾气所钟’。他设‘镇金所’,表面上是救治被金气侵蚀的百姓,实则——”
她抬眼,压低声音:“他在研究那些东西。”
孙先和向宁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凝重。
在东昌府时,他们曾遭遇过秘境中涌出的诡异生物——那些东西能操控风暴与冰霜,言语间提及“诸神黄昏”,仿佛来自某个神话世界。而在淮南府,他们则遇到了菌丝蔓延的恐怖景象——那些菌丝会吞噬血肉,却又能在断肢处重新生长,仿佛整个秘境放仿佛是一个由菌丝主宰控制的世界。
而现在,严正卿所面对的,似乎又是另一种存在。
“他到底发现了什么?”孙先沉声问。
秦三娘指尖点了点簪月抄来的公文上一行朱批:“‘金气非祟,乃物性之变。’”她顿了顿,“他调阅了《经典》《考工记》,甚至亲自解剖过被金气侵蚀的尸体,发现伤口处有晶粒析出,状似石英,却又锋利如刃。”
向宁瞳孔微缩。
——石英?晶体?
这和他们之前遇到的任何秘境生物都不同。东昌府的千奇百怪元素生物、淮南府的菌丝怪物,至少还能用“生物”去理解,可严正卿所描述的,却像是某种……非血肉的智慧存在。
“还有更奇怪的。”秦三娘继续道,“他近日在紫南宫废墟中布置了七尊铜人,按北斗方位排列,每尊铜人掌心都托着一块从伤者体内取出的结晶。昨夜子时,月光映照下,那些结晶竟投射出像似一幅星图的东西,但是他却未能从古籍中找到相关的记载。”
“那东西还在指引什么?”孙先眯起眼。
秦三娘点头:“严正卿怀疑那星图是‘引导两界通道的坐标’。”
孙先猛地站起身,桌案震动。
他们此前遭遇的秘境生物,要么靠法术元素同化现实,要么靠菌丝蔓延侵蚀现实,可严正卿所面对的,竟像是某种……能用算学推演的存在?
“他到底想做什么?”向宁低声问。
秦三娘深吸一口气:“他想彻底关闭所有秘境产生的通道。”
屋内一时寂静。
孙先缓缓坐下,指节抵着眉心。他们此前只是被动应对关闭秘境,从未想过秘境竟然是联通其他世界的通道——甚至不知道斩断这些通道。可严正卿,竟已走到了这一步?
“他成功了吗?”向宁追问。
秦三娘摇头:“昨夜他引动铜人阵法,七枚算筹钉入铜人百会穴,星图确实消散了,但……”她顿了顿,眉头微蹙,“阵法反噬极重,铜人当场崩裂三尊,严大人自己也呕了血。”
孙先眼神一沉:“反噬?是阵法有误,还是那些‘晶精’在抵抗?”
“说不清。”秦三娘低声道,“但严大人事后说,星图消散前,他听到了一声‘响’——不是耳朵听见的,而是直接在脑子里震了一下,像是有人用铁锤敲铜钟。”
向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
——这描述,和他们在淮南府遭遇菌丝怪物时有些相似。当时那些菌丝蔓延时,也曾让人脑中嗡鸣,仿佛有某种庞大意志在低语。
“后来呢?”孙先问。
“他胸前的铜镜裂了。”秦三娘从袖中取出一块青铜碎片,上面隐约可见八卦纹路,“镜背水银凝成了《经典》里的一句话:‘介于石,不终日。’”
孙先接过碎片,指腹擦过卦纹:“刚硬易折……他太急了。”
向宁忽然抬头:“那些铜人,是不是用磁石和赤金特制的?”
秦三娘一怔:“你怎么知道?”
“猜的。”向宁看向孙先,“我们在淮南府时,菌丝碰到赤金就会萎缩。东昌府的元素生物,则因为当时太过慌乱没有仔细查证——如今看来这些秘境里的东西,似乎都有对赤金有所畏惧。”
孙先眯起眼:“严正卿在尝试用磁石干扰‘晶精’?”
“不止。”秦三娘压低声音,“他派人去丰京的格物院借调了一台新仪器,用磁力悬起一块结晶,结晶竟自己转动起来,投射出的光影里……有一个傀儡状的影子。”
傀儡?那绝非血肉之躯会有的构造。
“所以紫南宫联通的,是一个……靠机关术运转的世界?”向宁声音发紧。
孙先突然冷笑:“难怪他能用算学推演——机关术再玄妙,终究逃不过数理!”
秦三娘却摇头:“但严大人今早咳血时,说了一句话。”她模仿着那种沙哑的语调,“‘它们不是机关,是另一种活物。’”
烛火噼啪一响。
活物?如傀儡般装着齿轮的活物?
晨雾未散,孙先带着向宁、王永年、张月鹿四人穿过长街,往严正卿暂居的官邸行去。
昨夜秦三娘带回的消息太过零碎,众人商议半宿,仍理不出头绪——赤金能延缓晶化,但似乎并非长久之计;严正卿的阵法能干扰星图,却遭反噬呕血;而那些晶精,竟能模仿现实世界的规则,甚至将血肉之躯逐渐转化为机械般的构造……
\"世子,\"王永年搓了搓手,压低声音,\"你说严大人真能解决这事?咱们在东昌府和淮南府折腾那么久,可连那些秘境的门道都没摸清。\"
孙先没答话,只是摸了摸锁骨下方——那里的皮肤仍隐隐发烫,但昨夜服下严正卿给的赤金丹后,晶纹确实消退了些。
向宁忽然道:\"我总觉得……严大人知道的比他说出来的多。\"
张月鹿冷笑:\"官场上的人,哪个不是话说三分留七分?\"
正说着,前方官邸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皂衣小吏躬身迎出:\"严大人已在偏厅等候多时。\"
偏厅内,严正卿正在案前摆弄一台古怪的铜制仪器。
仪器形似浑天仪,但核心处悬浮着一块拇指大小的晶石,在晨光中缓缓自转,折射出细碎的光斑。严正卿头也不抬,只淡淡道:\"坐。\"
孙先眯眼看向那晶石——它转动的轨迹竟与昨夜窗棂上齿轮组的韵律一模一样。
孙先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随严正卿一同观察晶簇,它能模仿木质纹理,甚至……重组成了齿轮。\"
研究许久之后,严正卿终于抬头,眼下青黑明显,显然又是彻夜未眠。他右手小指的晶化已蔓延至半个手掌,在阳光下泛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我知道。\"他指向案上的铜仪,\"这块晶石,是从镇金所一名死者颅骨内取出的。\"
王永年倒吸一口凉气:\"它……还活着?\"
\"活着?\"严正卿忽然冷笑,\"你们在东昌府遇到的巨树,在淮南府遭遇的菌丝怪物——它们可曾符合我们对'活着'的认知?\"
张月鹿皱眉:\"大人的意思是……\"
\"它们只是遵循另一套规则的存在在尝试着融入我们现世。\"严正卿突然用镊子夹起晶石,将其贴近铜仪边缘的磁针。晶石顿时剧烈震颤,投射出的光斑在墙上拼出一段扭曲的符文!
向宁恭敬地问道:\"这是……\"
\"它们的文字。\"严正卿放下晶石,\"昨夜我翻阅了偃津县志,发现三百年前当地曾有'金石成精,昼伏夜出'的记载——而那时,恰好有一颗陨铁坠落在紫南宫附近。\"
孙先瞳孔骤缩:\"所以这些晶精,是……天外来物?\"
严正卿不置可否,只是从案下取出一只铁匣。匣盖打开的瞬间,寒气四溢——里面竟整齐排列着七枚赤金锻造的长钉,每枚钉身上都刻满细密的算学符号。
片刻后他又将铁匣轻轻合上,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厅堂内格外清脆。他忽然话锋一转:\"孙世子,如今东昌府那边情形如何?\"
孙先抱拳回道:\"回大人,临行前侯府已清剿关闭了东昌府境内大半的秘境。只是......\"他眉头微蹙,\"那些被青龙木侵蚀过的土地,至今寸草不生。\"
\"甲木之气过盛,反伤地脉。\"严正卿若有所思地点头,目光忽然转向静立一旁的向宁,\"说起来,老夫早听闻向公子十二岁便中秀才,若非去年那场无妄之灾,怕已是我朝最年轻的举人了。\"
向宁闻言身形微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泛旧的玉佩——那是他恩师顾庸所赠。
严正卿眼中闪过一丝追忆:\"顾庸那老顽固,如今身子骨可还硬朗?当年在翰林院,为了一卷《周天算经》,他能跟我吵上三天三夜。\"
\"恩师......\"向宁声音微哑,\"自去年冬日染疾,便回府中静养了。临行前还嘱咐学生,若遇疑难,可向严大人请教。\"他抬起清亮的眼眸,\"关于眼前这事,学生倒有些粗浅之见。\"
严正卿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青铜罗盘,盘中磁针正剧烈震颤:\"但说无妨,不用找这些由头。以那老小子高傲的性格,他是不屑于提起我等老友的。\"
\"东昌青龙木显甲木之相,淮南菌丝呈癸水之态,而眼前这些晶精......\"向宁指向窗外正在金属化的落叶,\"分明是庚金过亢之兆。三者看似迥异,实则同出一源——都是天地元气失衡所致。\"
他上前一步,手指轻点罗盘边缘刻着的周天星宿:\"学生怀疑,这些秘境并非凭空而生,而是有人刻意在特定方位故意扰乱天地元气所致......\"话音未落,罗盘中央的磁针突然\"啪\"地断为两截。
严正卿瞳孔骤缩,猛地拍案而起:\"好一个'同出一源'!\"他一把掀开案上的锦缎,露出下面一张巨大的大景疆域图,图上七个红点赫然组成北斗之形:\"东昌、淮南、紫南宫......正好对应天枢、天璇、天玑三星位!\"
王永年突然指着图上另一处标记:\"这不是我们接下来要去的......\"
严正卿眉头微蹙,目光锐利地扫向突然插话的王永年。少年被这视线一刺,顿时缩了缩脖子,但仍旧倔强地挺直了腰板。
孙先见状,连忙拱手解释:\"严大人,永年虽年少,却是东昌府第一批进入秘境的勇士。当时府衙派去的三批人马,只有他们这一队活着出来了。\"
严正卿神色稍霁,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面容尚带稚气的少年。王永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眉宇间却已刻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锁骨处一道狰狞的伤疤从领口中露出。
\"原来如此。\"严正卿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下来,\"少年英雄,倒是老夫失礼了。不知可否详述当时情形?\"
王永年深吸一口气,眼神忽然变得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日子:\"那日我们奉命探查突然出现的密林,刚进去就发现不对劲......\"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树木会动,藤蔓会追着人缠。老张被一条突然窜出的树根拖走时,我们连救都来不及......\"
厅内烛火忽然摇曳,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后来我们发现,越往深处走,树木就越像活物。\"王永年不自觉地摸向胸前,\"直到看见那棵巨树......树干里盘着条青龙的影子,每呼吸一次,整片森林就跟着脉动。\"
严正卿突然打断:\"你们是如何发现要破坏树心的?\"
严正卿眉头微蹙,目光锐利地扫向突然插话的王永年。少年被这视线一刺,下意识摸了摸腰间一枚暗青色的虎牙挂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