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刚踏入稷下学宫地界,漫天桃花骤然变色。原本粉嫩的花瓣边缘泛起寒光,每一片都化作锋利刀刃,在虚空中织就天罗地网。
“落英杀阵,魔神小心。”
将军沉声道,重戟横扫间激起罡风阵阵。
可那些花瓣被震散后又在空中重组,如同附骨之疽般缠绕而来。一片花瓣划过他的头,生生削下半寸发。
必杀之意。
桃林深处,夫子缓步而出。
素白长袍上沾着几片桃花,在他周身三尺外自动粉碎成齑粉。老人浑浊的双眼在看见将军身后那人时骤然清明。
“这里不欢迎魔族,将军,你我实力相当,请回吧。”
苏无罔面无表情耸耸肩,转身时就要离开,将军立即收戟紧随。
“叫你走了吗?!”
夫子暴喝,霎时间地动山摇,三千桃树根系破土而出,苏无罔回头时,正看见将军暴起发难。
重戟裹挟着暗红魔气劈向桃树主干,却被突然合拢的花墙挡住。
“孤注一掷很好玩吗?”夫子气得白须乱颤,手中竹杖指着苏无罔,“给我滚过来!”
脸再怎么变,也盖不住灵魂的孤寂,苏无罔,他最小的学生啊。
“老师……”苏无罔轻叹一声,血瞳中泛起些许涟漪。
他抬手示意将军停战,自己则缓步走向桃林深处。
夫子盯着这个曾经最得意的学生,心中酸楚无比。前几个学生都与魔族同归于尽,如今这个最小的倒好,直接要掀了天道。
早知子女宫星象暗淡,却不想应验得这般彻底,这些龙章凤姿的弟子,竟是一个都没能留住。
落花纷扬中,两人身影逐渐被桃林吞没。将军持戟而立,他还真没见过苏无罔这小孩这么怂。
……
一进屋,苏无罔双膝重重砸在地上,跪得干脆利落。
夫子刚转个身的功夫,回头就看见这孽徒端端正正跪在堂前,额头几乎要贴到地上。
夫子花白的眉毛挑了挑,额角浮起一个明晃晃的青筋符号,“老夫何时让你跪了?起来!
\"学生不敢。\"苏无罔声音闷闷的,低垂着眉目,他现在完全辜负了夫子教导。
心魔从苏无罔的影子里窜出来,李妄生飘到夫子身边。这心魔半点不客气,张口就是火上浇油:
“不敢?我看他敢得很呐!”
李妄生夸张地比划着,“刚才还要杀孟禾呢!满脑子都是重塑世界——”他捏着嗓子学苏无罔的腔调。
“我的理就是常理,好中二嘿~真当天道的看门狗了嘿!”
苏无罔头更低了,心魔怎么嘴这么碎。
窗外咔嚓一道惊雷劈在稷下学宫阵法上,焦糊味立刻顺着窗缝钻进来。
李妄生的黑影有些想跑路,但嘴皮子还在嘚啵:“看吧看吧,说两句就劈雷,天道急眼了!”
夫子眯起眼睛,盯着从阴影里探出半个身子的李妄生:“你不该跟他一块跪着?”
“啊?”李妄生立刻缩成一团球状,还故意发出软乎乎的颤音:“老师~我很乖的~”
青玉地砖上倒映出夫子抽搐的嘴角。当那道死亡凝视般的目光扫过来时,黑影咻地滑到苏无罔身边,瞬间变成标准跪姿。
“你乖?”夫子手里的戒尺轻轻拍打掌心,“京都偷袭老师的是谁?生吞苏简言的是谁?吃孟禾的是谁?”
黑影边缘开始不安分地蠕动:“那不是……脑子进水了嘛……”
声音越说越小,李妄生没底气极了,他和本我真的是半斤八两。
夫子的戒尺转向苏无罔:“那你呢?现在脑子清醒了?”
“学生清醒得很。”苏无罔背脊挺得如青松般笔直,唇角挂着温柔的弧度,“让孟禾先走一步,他就不会难过了。”
戒尺带着破空声抽在苏无罔手背上,立刻浮起一道红痕。
“清醒个屁!”
李妄生嘎嘎直乐总算有人教育本我了,夫子转向黑影:“还有你!笑什么笑!”
李妄生的黑影猛地一颤:“老师我都没出声啊?”
怎么还带迁怒的呀。
“我教育苏无罔,你乐什么!”
“我笑我自己挨打,不行啊!”李妄生炸毛,又悻悻地缩回去,算了,反正挨打的都是一个人。
见心魔还能这般插科打诨,夫子胸口剧烈起伏,苍老的手指死死攥住戒尺:“苏无罔,你可知老师究竟在气什么?”
青玉地砖映出苏无罔沉默的轮廓。
面对盛怒的师长,最明智的选择便是缄口不言。
戒尺啪嗒落地。
夫子颤抖的双手捧起弟子的脸,泪水砸在地上:“你明明……可以来找长辈帮忙啊……”
泪水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在苏无罔脸颊上留下晶莹的痕迹。
可他血瞳未激起半分涟漪。他只是平静地仰视着老师,连睫毛都不曾颤动分毫。他能理解夫子此刻的悲痛,却像隔着一层墙。
“等价交换罢了。”苏无罔很轻,“学生只是支付了该付的代价。”
“我既替他们改了命数,自然要承他们的业障。”
窗外桃树沙沙作响,他不明白夫子在懊悔什么。
那些被他篡改的命运线,如今都化作荆棘反噬己身。最初埋下的因果种子早已生根发芽,开出带血的花。
“夫子别哭……”李妄生的黑影凝成实体,递出绣着青竹的绢帕。
可老人只是望着苏无罔无波澜的眼睛,摇头的频率越来越快,泪水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七情尽褪,六欲皆消。
那双映着星河的眸子,如今再也照不出自己的倒影。
地砖传来沉闷的声响,夫子跪了下来,苍老的手臂将两个身影紧紧揽入怀中。
苏无罔的侧脸贴着老师胸膛,那里传来的心跳声如此炽热,烫得他冰冷的皮肤几乎要融化。
多么荒谬的错觉,仿佛他还是个会流血的活人。
“咳,老师……”
苏无罔下意识要挣脱,却被更用力地按住后脑。夫子带着墨香的衣袖笼罩下来,像安抚小孩那样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听着,”夫子的声音混着胸腔震动传来,“周老头支持你,老师也支持你……”
枯瘦的手指插入他发间,如同梳理幼鸟凌乱的羽毛抚摸着孩子,“你已经做到很多我们不敢去想的事情了。”
窗外桃花吹得簌簌作响,有几瓣飘进来落在墙角。
自那个雨夜送走最后一个学生后,他守着这片桃林浑噩度日,竟真信了天命不可违的鬼话。
“无罔……”夫子收紧手臂,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纵使前路再多坎坷,也无需惧怕。”
“让老师再护你一程。”
……
雨幕笼罩下的稷下学宫,护山大阵的灵光正在一点点消散。
那些曾经灼灼其华的桃树,失去夫子灵力滋养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枯萎。粉白的花瓣混着雨水砸落在地,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将军站在满地残红中,看着那个从桃林深处走来的身影。
新生魔神周身萦绕冷漠,暗红的液体不断从眼角涌出,在苍白的脸颊上蜿蜒成河,可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苏无罔摊开掌心,那颗莹润的魂珠正在他手中,他问将军,“我为什么感觉不到悲伤。”
声音混在雨声中几乎听不真切。
将军看见神明的手腕在微微发抖。
滂沱大雨冲刷着枯死的桃林,却在焦黑的土壤间催生出星星点点的绿意。
圣人陨落,万物新生。
苏无罔仰起脸,任由雨水洗去面上的血痕,那些雨滴在接触到他皮肤的瞬间,竟化作细小的灵光消散在空气中。
【夫子,我不是一个好学生】
尘世莲莹白的花瓣温柔包裹住那颗魂珠,当莲花重新没入胸膛时,将军听见血肉愈合的细微声响。
“该走了。”
拂去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他看见屏障裂隙,“人界的气运,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