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我的好同事，此刻正以一种极其虔诚——或者说极其诡异的姿势——匍匐在他那张堆满报表和半块发硬三明治的办公桌上。他额头紧贴冰凉的合成木板，双手高举过头，掌心向上，如同承接某种来自虚空的恩赐，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颤音：
“礼赞无上至尊…饥馑之主…虚空之胃囊…您卑微的仆从在此…乞求…不，恳求！求您垂听！今日…今日礼拜四！是您神圣的进餐之日！供品…供品即刻献上！只求您…只求您稍缓雷霆之怒…”
他猛地从桌面上抬起汗涔涔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球神经质地扫过我们这群吓傻了的围观群众，最终死死锁定在我脸上，那眼神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五十！快！五十块！崭新的！必须现世的货币！献…献给它！”他嘶吼着，口水星子喷到了旁边李姐精心养护的绿萝叶子上。
整个开放办公区死寂一片，只有中央空调单调的嗡鸣和王建国粗重的喘息。有人悄悄摸向手机，大概是想报警或者叫救护车。荒谬感和一种冰冷的恐惧感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脊椎。五十块？礼拜四？王建国这厮昨天还跟我抢最后一份食堂的红烧排骨，今天就变异了？
“建国！你他妈醒醒！”隔壁工位的老张，一个平时信奉“能动手尽量别吵吵”的东北汉子，终于憋不住了，抄起他那用了五年、空格键被磨得锃亮的机械键盘，一个箭步冲过去，“老子给你驱驱邪！”
那沉重的键盘裹挟着风声，瞄准王建国那颗还在疯狂叩拜的脑袋，以及他身下那张承载着“无上至尊”的廉价办公桌（祭坛？），狠狠砸了下去！
时间，或者说物理规则，在那一刻似乎打了个趔趄。
键盘没有如预期般爆开王建国的头或者砸穿桌子。它以一种完全违背牛顿大爷棺材板的方式，突兀地、稳稳地悬停在了距离王建国油亮头顶大约十厘米的半空中。静止。绝对的静止。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托住。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键盘灰扑扑的塑料外壳上，每一个键帽的缝隙里，毫无征兆地透射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带着点劣质霓虹灯管感觉的惨白光芒。这些光芒并非杂乱无章，它们迅速流淌、汇聚，在悬浮的键盘上方，清晰地凝结成一行悬浮的、像素感十足的大字：
【支付成功可解除】。
那光芒冰冷，不带任何感情，像深夜Atm机屏幕的反光，却又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式的压迫感。老张保持着投掷的姿势僵在原地，眼珠子瞪得溜圆，活像被施了定身法。
“嗡——嘎吱——！”
脚下的地面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令人牙酸的扭曲呻吟。不是地震那种上下颠簸，而是整个空间像一块被巨人拧转的巨大抹布！视野瞬间天旋地转。我死死抓住自己的办公桌边缘，感觉胃里的早餐三明治正在疯狂抗议。头顶上传来令人头皮炸裂的撕裂声。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原本平整光滑、刷着米白色环保涂料的天花板，此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爪粗暴地撕开了一道巨大的、不规则的豁口！豁口深处，并非楼上的财务部或者钢筋混凝土，而是一片翻滚搅动、仿佛蕴藏着星云的、浓稠得化不开的幽暗虚空。就在这片虚空的中央，一颗巨大无朋的眼球，缓缓地、带着碾碎一切常识的威压，睁开了！
那眼球占据了大半个撕裂的天花板，冰冷，漠然，非人的瞳孔深处，并非我们熟悉的圆形或竖瞳，而是一个巨大无比、散发着幽幽绿光的、正在疯狂旋转的…二维码！
“呃啊——！” 终于有女同事受不了这视觉和精神的终极冲击，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软倒在地。
就在这彻底失控的混乱边缘，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以惊人的速度冲破了我们部门那扇磨砂玻璃门！
是楼下常年窝在街角梧桐树下、戴着一副墨镜、面前铺着“铁口直断”破布的那个算命瞎子！此刻他哪里还有半点仙风道骨或者市井骗子的从容？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墨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露出下面一双翻白的、确实毫无焦点的眼睛。他像一颗被投石机发射出来的炮弹，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油腻发黑的铜钱。
“挡煞！挡煞啊！”瞎子声嘶力竭地尖叫，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耳膜。他根本不需要视力，仿佛某种本能或者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指引着他。他冲到办公室中央那片相对空旷的地带，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把铜钱狠狠朝四面八方抛洒出去！
叮叮当当！铜钱撞击地板和桌腿，发出清脆又慌乱的声响。它们并未随意滚动，落点竟隐隐构成了一个歪歪扭扭、却勉强能辨认出是某种古老符号的图案。铜钱落定，瞎子扑通一声跪倒在那简陋的“法阵”中央，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朝着天花板上那只冰冷的巨眼方向，用变了调的哭腔嘶吼：
“饿殍之神！是上古饿殍之神的进食仪式啊！祂…祂醒了！要开饭了！快！谁！谁身上有五十块！崭新的钱！快拿出来！堵祂的嘴！不然…不然我们全都要变成祂的开胃点心啊——！”
他话音未落，一阵更加浓郁、更加霸道的气味猛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咕噜噜…”
角落那台万年无人清理滤芯的饮水机，突然像垂死的巨兽般剧烈地呻吟、震颤起来。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从那原本应该流出清水的出水口，猛地喷涌出一大股粘稠的、冒着细小气泡的、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油炸鸡肉香气的褐色液体！那液体汩汩地流淌到灰色的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油腻的污渍。
“滋啦…滋啦…”
几乎同时，就在那片流淌着“炸鸡水”的污渍边缘，原本平整的地毯上，毫无征兆地冒起了缕缕焦糊的白烟！一股蛋白质烧焦的刺鼻气味瞬间盖过了那诡异的肉香。地毯的尼龙纤维像是被无形的烙铁烫过，迅速熔解、碳化，留下一个又一个清晰、焦黑的印记。这些印记飞快地延伸、连接…最终，在地毯上烙出了一个巨大无比、歪歪扭扭、却无比扎眼的图案：
【V 我 50】。
空气彻底凝固了。饮水机还在咕噜噜地喷涌着褐色液体，地毯焦糊的气味、炸鸡的浓香、蛋白质烧焦的恶臭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天花板上，那只巨大的、瞳孔是旋转二维码的眼睛，冰冷地俯视着下方蝼蚁般的我们，仿佛在无声地催促。
王建国依旧在桌下磕头如捣蒜。算命瞎子瘫在铜钱阵里抖得不成样子。老张还举着那个发光的键盘，像个滑稽的现代艺术雕塑。
五十块。崭新的五十块。
邪神要开饭了。菜单上是我们所有人。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荒谬感和恐惧。我手脚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地毯上那焦黑的“V我50”和天花板上那个冰冷旋转的绿色二维码在疯狂闪烁、旋转、放大！
“钱！钱！”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尖叫，陌生又嘶哑，像被砂纸磨过喉咙。手指完全不听使唤，哆嗦得如同帕金森晚期，在口袋里疯狂地掏摸。钱包！我的帆布钱包！平时总嫌它碍事，此刻却成了救命稻草！指尖终于触碰到那熟悉的、带着点磨损感的帆布边缘。
掏出来！打开！里面零钱、卡、几张皱巴巴的发票…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的视线像激光一样扫过夹层——那张崭新的、墨绿色调、印着庄严人民大会堂图案的五十元人民币！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张通往生还的船票！
“找到了！”我几乎是哭喊出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巨大的惊恐。两根手指捏住那张纸币的边缘，猛地将它抽了出来。崭新的纸钞在办公室惨白的灯光下，边缘甚至反射出一点锐利的光。
下一个动作完全是本能。我甚至没有思考“扫码支付”这个动作在这种超自然场景下是否成立。我高高举起手机，屏幕对准天花板上那颗巨大眼球中央疯狂旋转的绿色二维码，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好几次都没能准确点开相机。汗水瞬间模糊了屏幕。
“快点！快点啊！”老张在旁边嘶吼，声音都劈了叉。
终于！相机界面打开！那个巨大的、非人的二维码占据了整个屏幕！手指狠狠戳下虚拟的“扫描”按钮！
“滴——”
一声清脆的、熟悉的、在超市便利店听过无数次的电子提示音，此刻在这活地狱般的办公室里响起，竟显得如此神圣而荒诞！手机屏幕跳转，一个简洁到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支付界面弹出：金额【50.00】，收款方是一个扭曲怪异的、无法理解的乱码字符组成的名称。
指纹解锁！支付！确认！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像是被某种力量操控。就在我手指离开确认按钮的瞬间——
“嗡……”
一股无形的、温和却无比磅礴的波动，如同水纹般以我的手机为中心，瞬间扩散开来，扫过整个扭曲的空间。天花板上，那颗巨大、冰冷、充满非人压迫感的眼球，瞳孔中疯狂旋转的二维码绿光骤然凝滞。然后，就在我们所有人屏住呼吸、心脏几乎停跳的注视下，那巨大眼球的边缘线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丝滑地、极其人性化地…弯了起来！
从一个冰冷的、漠视众生的几何符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慈祥的、带着无限满足感的…
月牙形笑眼！
那笑意是如此真实，如此具有感染力，仿佛一个饕餮食客终于吃到了心念已久的珍馐美味。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饱含了满足与慵懒的巨大气息，如同实质的风暴，席卷了整个楼层！
“嗝儿~~~~~~~~~~~~”
一声悠长、洪亮、带着点油腻感、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又像是直接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炸开的巨大饱嗝声，轰然回荡在扭曲复原的写字楼空间里！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震得桌上的笔筒、水杯、键盘微微跳动，震得我们每一个人都跟着不由自主地、滑稽地跟着颤抖了一下。
饱嗝声余韵悠长，缓缓消散。
空间彻底恢复了正常。天花板上的裂口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饮水机停止了喷涌褐色液体，只剩下一点残留的诡异香气在空气中苟延残喘。地毯上那个焦黑的“V我50”印记还在，但那股焦糊味淡了很多。悬浮的键盘“啪嗒”一声掉在王建国脚边，光芒熄灭。王建国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还沾着灰尘和油渍，眼神空洞，仿佛刚从一场最深沉的噩梦中被强行拽醒。算命瞎子摸索着掉在地上的墨镜，手抖得根本戴不上。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淹没了所有人。办公室里只剩下此起彼伏、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声。我腿一软，差点直接坐在地上，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衬衫，冰凉一片。
就在这时——
“叮咚！”
我手里紧握着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不是支付成功的提示，而是一条全新的好友申请通知。
发件人头像：一片深邃、旋转的、仿佛能吞噬灵魂的星云漩涡。
发件人Id：【虚空之胃囊·业务对接】
申请信息：【合作愉快。下次四，还找你。效率高，供品新。保持联系。微笑.jpg】。
那是一个最普通的系统自带黄色笑脸表情，但嵌在星云漩涡的头像旁边，显得无比惊悚。
我盯着那条申请，指尖冰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下次四？还找我？保持联系？这邪神还他娘的挺有服务意识，知道培养回头客？！
没等我从这荒诞到极点的“售后服务”中缓过神，手机又“嗡嗡”震动起来。这次是微信消息。
发信人：【楼下·真·好喝奶茶店·阿强】
内容：
【哥！你点的豪华全家桶珍珠奶茶到楼下了！】
【备注写的“邪神退散”是啥暗号啊？】
【五十块整，现金还是扫码？】
我看着屏幕上那行字，又低头看了看脚边地毯上那个依旧刺眼的焦黑“V我50”印记，再抬头环顾四周惊魂未定、如同刚经历了一场集体癔症的同事们。
最后，目光落回那条来自【虚空之胃囊·业务对接】的好友申请，以及那个闪烁着、仿佛在催促我做出选择的星云漩涡头像。
空气里，那股油炸鸡肉混合着焦糊地毯的诡异气味，似乎又浓郁了几分。
今天星期四。
我摸了摸空空如也、刚刚献祭了五十大洋的钱包，又看了看奶茶店小弟发来的五十块账单。
邪神好友申请还在屏幕上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