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现时，鹦鸽镇外的古柏树下已盘坐着五道身影。靖九轻抚竹简，指尖在\"绝学无忧\"四个字上停留。晨露沾湿了他的道袍下摆，背后的葫芦里新泡的柏子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今日讲《道德经》第二十章。\"靖九的声音比往日更为低沉。尉空立即察觉异样，悄悄调整坐姿；尉烈红色寸发上的露珠微微颤动；尉能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叩；尉净则难得地安静下来，像只警觉的小鹿。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靖九突然发问，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恭敬的应答与随意的敷衍，究竟有多大差别？\"
尉空推了推眼镜：\"在礼法上...\"
\"我问的是本质。\"靖九打断道，从怀中取出两个陶碗。一个描金绘彩，一个粗朴无华。他将山泉倒入两个碗中：\"现在告诉我，哪个碗里的水更解渴？\"
尉烈挠头：\"不都一样吗？\"
靖九点头：\"世人执着于形式的差别，却忘了本质的相同。就像你们练拳，过分追求招式标准，反倒失了拳意。\"
晨雾渐散，阳光透过柏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靖九将两个碗并排放置：\"善与恶的界限，真的那么分明吗？\"
尉能若有所思：\"就像师父昨日说的，标榜仁义之时，往往已是大道废弛之际？\"
\"看这个。\"靖九突然出拳，在距尉烈面门寸许处骤停。尉烈本能地后仰，却见师父化拳为掌，轻轻拂去他肩头的落叶：\"你说这是善举还是恶作剧？\"
众人愕然。靖九收势：\"八极拳的'猛虎硬爬山'可杀人也可救人，关键在发心。善恶之分，往往只在念头一转之间。\"
林间忽然惊起一群飞鸟。靖九目送它们远去：\"世人畏惧的，我们是否也要畏惧？\"
靖九从地上拾起一根羽毛：\"鸟群飞走是因畏惧，但你看这根落羽，可曾有过恐惧？\"他将羽毛放在尉净掌心：\"修道人当如这根羽毛，不逐流，也不刻意逆流。\"
尉空若有所悟：\"所以八极拳讲究'不招不架'...\"
\"正是。\"靖九突然一个箭步，尉烈下意识格挡，却见师父身形一转，已绕到他身后：\"你看，我未破你的架式，只是顺应了你的力。\"
远处传来集市开张的喧闹声。靖九摇头叹息：\"世人追逐享乐的样子，就像参加丰盛的祭典。\"
尉能皱眉：\"追求快乐不对吗？\"
靖九从布袋取出一个糙面馒头，掰成五份：\"尝尝。\"众人咀嚼间，他问：\"与昨日酒楼的山珍海味相比如何？\"
尉净嘟囔：\"这个更有麦香...\"
\"返璞归真之味，最是养人。\"靖九收起布袋，\"八极拳的'沉坠劲'为何要从站桩练起？就是要你们找回最本真的力量。\"
讲经至此，靖九忽然沉默。良久，他指着自己心口：\"修道之人的孤独，就像早春第一株破土的嫩芽。\"
尉空轻声问：\"师父是说...先知先觉者的寂寞？\"
靖九不答，起身演示八极拳\"六大开\"的起手式。动作极慢，却每一寸都蕴含着惊人的力量：\"看明白了吗？真正的拳理不在热闹的比划，而在独处时的体悟。\"
讲完经开始晨练，靖九着重纠正尉烈的发力方式：\"你的劲太浮。\"他按住弟子肩膀，\"八极拳讲究'沉肩坠肘'，就像道德经说的'重为轻根'。\"
尉能练习\"阎王三点手\"时，靖九突然在她后腰轻轻一点：\"这里才是力的根源，不是手臂。\"尉能恍然，接下来的动作顿时流畅许多。
尉净学习\"迎门三不顾\"，靖九让她对着溪水出拳：\"看见水纹了吗？真正的劲道要这样层层递进。\"
用饭时，靖九将咸菜分给众人：\"知道为何八极拳强调'吃根埋根'吗？\"见众人摇头，他解释：\"就像这咸菜，看似普通，却是最养人的。练武要练到最根本处，不在花巧。\"
尉烈大口喝着粥问：\"那和道德经有啥关系？\"
\"关系就在...\"靖九突然将粥碗倾斜，在粥将洒未洒之际稳稳端平，\"把握那个临界点。不贪多，不不足，恰如其分。\"
....
山路蜿蜒，靖九让众人边走边练\"趟泥步\"。尉净抱怨腿酸，靖九便指着道旁的蚂蚁：\"看它们搬运食物，可曾嫌路远？\"
经过一处险坡时，靖九突然让众人停下，演示八极拳的\"贴山靠\"。他侧身靠向山壁，看似轻柔的接触却震落一片碎石：\"刚柔之妙，就在分寸之间。就像做人，太过刚强易折，过分柔弱难立。\"
正午歇息时，靖九靠着一棵老槐树闭目养神。尉空忽然发现师父的呼吸节奏暗合八极拳发力的韵律，不禁肃然。
日落时分，眉县的城墙映入眼帘。靖九站在最后一道山岗上，指着远处耕作的农人：\"看那人扶犁的姿势，浑然天成，这才是最高明的'八极劲'。\"
众人驻足观望，暮色中农人的身影与天地融为一体。靖九的葫芦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他轻声道：
\"到了。\"
....
五人寻至太白山麓的一处温泉民宿。青砖黛瓦的院落里，七口石砌汤池错落分布，蒸腾的热气在灯笼映照下宛如仙境。尉净像只欢快的小鹿，第一个冲进更衣室，不多时便裹着嫩黄色的浴巾蹦跳出来，发梢还挂着未擦干的水珠。
\"师父快来！\"她赤脚踩在鹅卵石小径上，指着最大的一口汤池，\"这个池子写着'凤凰泉'呢！\"
靖九不紧不慢地解开道髻，银发披散时竟显出几分仙风道骨。他试了试水温，将随身葫芦浸在池边：\"太白山的温泉含硫磺重，正好泡些药草。\"葫芦里飘出当归与陈皮的香气，与硫磺味奇妙地交融。
尉能的出现让整个汤池区骤然安静。她穿着绛红色分体泳衣，蜜糖色的肌肤在蒸汽中泛着健康的光泽。路过的大学生团体突然噤声，有个戴眼镜的男生不慎踩空台阶，扑通栽进池中。
\"要帮忙吗？\"尉能伸手拉他，腕间的银镯叮咚作响。那男生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掏出手机：\"能、能不能加个微信？\"
尉空独坐\"明月泉\"一隅，金丝眼镜蒙着雾气。他正研究池底特殊的青石排列，忽然听到靖九的声音：\"像不像八卦阵？\"转头见师父指着石纹，\"眉县温泉自古是道士疗伤之地，这些石头可是唐代的布置。\"
泡得浑身酥软时，尉净鼻子最灵：\"我闻到烤羊排的味道了！\"众人循着香气来到民宿后巷，灯笼映照下\"秦川老灶\"的招牌泛着油光。老板是满脸络腮胡的关西汉子，见靖九的打扮立即迎上前：\"咱这有特供道观的桑葚酒。\"
店内陈设令人称奇：黄土砌的灶台占去半间屋子，悬着的铁钩挂着腊肉，墙上的蓑衣还滴着水珠。尉烈一屁股坐在槐木墩上，震得桌上的醋壶直晃悠。
\"先来五斤酱骨头！\"他拍桌喊道，又压低声音问靖九，\"师父，这算不算'见素抱朴'？\"
靖九笑着展开粗陶碗筷：\"眉县饮食最妙处就在于此——\"他敲敲碗沿，\"陶土含矿，盛汤能保原味。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器具缺一不可。\"
尉能那桌始终不得清净。邻座几个西装革履的商人频频举杯示意，最后竟派服务员送来冰镇杨梅酒。她捻起青瓷杯抿了一口，突然用流利的关中话对那边说：\"额们道长在，不敢贪杯。\"惊得商人们面面相觑——原来这异域美人竟懂方言。
桑葚酒上桌时，老板亲自端来九寸青花盘，盛着当地名菜\"太白鸡鸣\"。靖九夹起一块黑黢黢的蘑菇：\"这是海拔三千米才生的松茸，每日寅时采摘，故名鸡鸣。\"
尉空扶眼镜细看：\"《本草纲目》载，此物得天地灵气......\"
\"先吃为敬！\"尉净已经啃完半只卤鸡翅，油乎乎的小手又伸向荞面饸饹。这种用古法压制的面条筋道异常，浇着核桃碎与野韭菜拌的酱汁。
酒过三巡，尉烈和当地采药人拼起酒来。那老汉拿出珍藏的\"五毒酒\"，玻璃罐里泡着蝎子蜈蚣，尉烈却眼都不眨连干三杯。靖九也不阻拦，只是将葫芦里的药茶分给众人解酒：\"眉县自古是药材集散地，这酒算不得稀奇。\"
子夜时分，众人在醉意朦胧间走回民宿。途经文庙巷时，尉能忽然指着飞檐：\"师父，那斗拱像不像八极拳的架式？\"
靖九仰头望去，月光下的明代建筑果然呈现出奇妙的力学结构。\"好眼力。\"他借着酒兴摆了个\"顶心肘\"的姿势，\"古匠人营造时暗合武道，这叫—\"
\"道法自然！\"尉净突然接话，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核桃馍。众人大笑，惊起檐角栖息的夜鸟。
回到院中，但见温泉蒸汽与月光交融，恍若太虚幻境。靖九的葫芦不知何时又盛满了酒，他倚着老梨树轻吟：\"众人皆醉我独醒...\"话音未落，葫芦已被尉烈抢去痛饮。
夜风拂过庭前药圃，当归与薄荷的香气萦绕不散。远处太白山轮廓如卧龙，而山脚下的眉县灯火，正与银河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