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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斯季-瑟索尔斯克每年有四个月被雪封死,剩下八个月则像一块泡胀的面包,在化学厂排出的热雾里慢慢发霉。伊凡·伊凡诺维奇提着一只人造革公文包,在第五号楼与档案馆之间的土路上来回七年,鞋底踩出的两条凹槽早已像铁轨一样嵌进泥里。凹槽尽头是档案馆的侧门,铁板上用红漆刷着“肃静”二字,漆层剥落,像结疤的伤口。门上的灯泡白天也亮,灯罩里堆满自杀的飞虫,影子投在地面,像一张被针钉住的黑网。他把钥匙插进锁孔时,总有一种错觉:不是他开门,而是门在吞咽他。

档案馆的前厅永远飘着潮布和浆糊味。女清洁工每天早上用一桶温水擦拭列宁半身像,水很快变成铁锈色,她就把水泼到窗外,让雕像的血丝渗进土壤。伊凡·伊凡诺维奇经过雕像时,习惯抬手扶正帽檐,其实那里没有帽子,只有一层灰。他得在打卡钟上把卡片插到底,再听“咔”一声脆响,那声音像骨头折断,证明他仍被计算在“生者”一栏。彼得罗夫娜坐在窗口后面织袜子,棒针相碰,发出轻快的嗒嗒声,她抬头冲他点头,眼睛却像两粒被冻住的苍蝇卵,没有焦点。

地下室的气味更浓:纸张、樟脑丸、霉斑,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肉香,像煮过头的骨汤。伊凡·伊凡诺维奇负责1930—1940年区段的重新编目。上头说,要“优化历史”,把重复件挑出来送进粉碎机,好腾出架子放新经济区的统计表。粉碎机是德国货,刀片钝了,撕纸时发出哮喘般的呻吟,碎屑像雪片一样堆在麻袋里,晚上被卡车拉到河边烧掉。烟升起来,与化学厂的废气混在一起,给整座城罩上一层塑料膜,太阳看上去像一枚被腌坏的蛋黄。

星期一上午,他爬进最里侧的排架。那里灯泡坏了,光线像被老鼠啃得参差不齐。他抱着一摞发黄的卷宗,弯腰穿过铁架隧道,忽然踢到一只硬纸盒。盒子被胶带缠得严严实实,标签上用紫色墨水写着“1937-0”。墨水已渗进纤维,像干掉的紫血。他愣住:按照编目规则,年份后绝不可能出现“0”号。他四下看,只有一排排沉默的夹子,像竖着的墓碑。鬼使神差,他蹲下去,用钥匙划断胶带,掀开盒盖。

里面躺着一份档案,灰色封皮,比通用尺寸略大,摸上去温热,像刚出炉的砖。他翻开第一页,纸面抖出一股陈年的檀香味,却混着新鲜血腥。第一页贴着一张老照片:广场、人群、列宁像。人群仰头,像被无形的绳子勒住喉咙;雕像底座旁却蹲着一个矮小的影子,背对镜头,肩线模糊,仿佛随时会溶进石基。照片下角印着一行褪色的字:摄于1936年,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州,注意阴影部分不符合光学原理。伊凡·伊凡诺维奇眯眼,果然,影子投在相反方向,像有人把底片翻了面。

第二页是手写报告,字迹瘦长,像被门缝夹过的手指:

“观察者不是人,也不是鬼。观察者是那些渴望成为旁观者的人最终成为的东西。他们不再参与,不再被计数,不再对痛苦或喜悦产生比例感。他们存在的目的仅是观看,并在无人阅读的文件里留下观看的痕迹。实验表明,当羞耻达到阈值,受试者会自发放弃面部特征,以换取全景视角……”

字迹在这里中断,纸面隆起一道沟壑,仿佛写字的人被抽掉了脊椎。伊凡·伊凡诺维奇喉咙发干,他想起自己昨晚的梦:他站在床边,看见自己蜷缩在被褥里磨牙,喉咙里发出细小的、拉锯般的声音。那声音和粉碎机的喘息一模一样。

他合上档案,想把它塞回盒子,可盒子不见了。脚边只剩一滩冷灰,像烧过的信。他抱着档案爬出排架,灯泡忽然亮了,白光打在他手背上,血管根根分明,像冻僵的蚯蚓。彼得罗夫娜站在通道口,棒针停在半空,毛线垂下来,像一条白色的舌头。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压不住尾音的颤抖。

“编目错误,准备销毁。”伊凡·伊凡诺维奇挤出笑,肌肉像湿纸一样贴在骨头上。

彼得罗夫娜盯着档案封面,瞳孔收缩成针尖。“放回去,”她嘶声说,“有些文件不是给我们看的。”她说话时,嘴角飘出一缕白雾,好像屋里温度瞬间降到冰点。

那天夜里,他回到斯大林大道47号。楼道灯坏了,他数着台阶往上爬,数到第五层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也数着台阶:一、二、三……他猛地回头,黑暗里空无一人,只有自己的呼吸在墙上撞出回声。进门后,他把档案塞进抽屉,用熨衣板压住,又搬来一箱未拆封的《真理报》压在上面。做完这些,他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却冰凉得像化开的雪。

厨房水龙头滴水,节奏精确:三长两短,停半拍,再重复。他蹲下去,打开柜门,捕鼠夹上夹着半截尾巴,血已发黑,尾尖却在抽搐,像微型钟摆。他忽然想起报告里那句话:“当羞耻达到阈值……”一股尖锐的羞耻从胃里升起——他今天又在领导面前赔笑,笑得像被钳子扳开的罐头。他抬手摸脸,脸皮粗糙,却软得随时会掉渣。他蓦地渴望成为旁观者,渴望从自己的皮囊里抽身,像抽出一条被血黏住的衬裤。

第二天,他故意绕开侧门,从正门进馆。门卫库兹米奇正用指甲锉磨大拇指,锉屑落在登记簿上,像一层人皮雪花。库兹米奇抬头,左眼浑浊,右眼却亮得异常,像灯泡拧进了颅腔。“伊凡·伊凡诺维奇,”他慢吞吞地说,“昨夜档案馆有动静,你听见了吗?”

“我睡得很死。”他接过签字笔,笔尖在纸上洇出一团蓝雾,形状酷似那座无面雕像。

整个上午,他像穿错尺码的鞋子,怎么也踩不到实地。排架间的通道忽然变得狭长,两壁向他挤压,铁皮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咯吱声。他伸手扶住架子,却摸到一本凸起的卷宗——正是那份1937-0。它像自己长脚,又回到他手心。他翻开第三页,一张手绘地图:地下二层,螺旋梯,尽头是圆形房间,标注“观察室”。房间中央画着一只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一圈圈年轮似的波纹,旁边写着:“进入者请脱去面孔”。

下班铃响,同事鱼贯而出,走廊脚步杂乱,像一群蹄子打滑的牲畜。他躲在工具间,数到一百,然后推开通往地下二层的维修门。门后是一截锈蚀的铁梯,踏上去,铁屑簌簌掉落,像黑色的雪。他下行,灯光渐暗,黑暗变得黏稠,裹住四肢,像羊水裹住早产儿。梯底是一条隧道,壁面渗出水珠,滴答声与心跳同步。隧道尽头,一扇铁门虚掩,红光从缝隙溢出,像滚烫的伤口。

他推门,圆形房间豁然出现,穹顶高悬,镜子围成一圈,足有三十面。镜面映出不同场景:有的映出广场,飘雪;有的映出阅览室,人影倒立;有的映出他的厨房,炉火上坐着空锅,锅柄却自己旋转。最中央的一面,映出他自己:站在原地,手捧档案,但脸上光滑无孔,像被熨斗烫平。镜中的“他”缓缓抬头,伸手贴住镜面,掌心纹路与自己相反,像底片里的负像。伊凡·伊凡诺维奇忽然明白:那不是镜像,而是观察者角度的他——一个已摘除面孔的复制品。

“你终于来了。”声音从四面八方渗出,像水渗进棺材。门口站着穿制服的老人,瘦得衣服里仿佛只有衣架。老人摘下单片眼镜,镜链垂下,像一根抽出的神经。“我是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1937-0的第一记录者。”他抬起手腕,内侧烙着编号:SS-1937-0-001,边缘结痂,像烧红的铁丝勒过。

“观察者到底是什么?”伊凡·伊凡诺维奇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穹顶打转,碎成七八片回声。

“是体制的副产品,”老人说,声音像翻动潮湿的纸,“每当有人渴望退出,却又不敢真的死去,体制就替他摘下面孔,安上镜头。我们不再被统计,不再被询问,不再被羞耻煎熬,我们只剩观看的权限。”他指向镜子,“看,那是第一批:1936年,广场公审,被告渴望隐形,于是影子反了方向;1941年,前线医院,护士渴望不再听见惨叫,于是耳朵融成皮肤;1953年,古拉格厨房,厨工渴望不再尝出锯末,于是舌头缩进喉管……”

镜面随他的讲述切换画面,每一面都映出无面人,他们站在人群边缘,像被橡皮擦掉的铅笔画。伊凡·伊凡诺维奇胃部绞痛,他想起自己每日的渴望:在领导训话时,在同事嘲笑时,在女出纳拒绝他跳舞邀请时,他都恨不得“唰”地一声消失,变成墙上的污迹。如今,这渴望有了形状,正从镜子里爬出来,像一层湿布罩住他的口鼻。

“轮到你了。”老人递来一本空白档案,封面慢慢浮出照片——正是他的工卡照,但五官被钢笔涂黑,只剩轮廓。“编号2023-0,状态:待激活。”老人声音里带着潮湿的怜悯,“签吧,签下你就自由了。”

伊凡·伊凡诺维奇伸手接笔,却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透明,血管像褪色的蓝线,骨头像被水泡软的火柴。他猛地缩手,档案“啪”地掉地,封面照片裂开,渗出黑水。他转身就跑,隧道红光在脚下塌陷,像被撕开的戏台。他爬梯,铁梯却变软,像面条一样垂下,梯级缠住脚踝,把他倒吊在半空。血涌向颅顶,他看见穹顶镜子里的自己:无面人站在圆形房间中央,手捧档案,朝他微微鞠躬,像演员向观众谢幕。

“放我出去!”他嘶吼,声音被隧道吞吃,回声却变成领导的训话、同事的嗤笑、女出纳的拒绝,一层层叠上来,像湿棉被捂住头。就在意识即将熔断的瞬间,他想起报告里那句被划掉的铅笔字:“不存在终将降临在每个人头上,既然他迟早会来,为何不再坚持一会儿?”他猛地咬舌,剧痛像钉子钉住灵魂,血腥味炸开,他趁机抓住梯级,一寸寸往上挪。铁梯重新变硬,锈屑割进掌心,他却觉得踏实——疼,说明他还活着,还有面孔。

他撞开维修门,滚进走廊。日光灯刺眼,像无数把刀片。同事围上来,面孔放大,嘴唇开合,却发不出声音。他低头看手:皮肉完好,只是沾满铁锈。他张嘴想喊,却先吐出一口血,落在地板上,形成那个熟悉的编号:1937-0。血字扭动,像刚孵化的幼虫,顺着地缝爬向排架深处。彼得罗夫娜冲过来,用织了一半的袜子捂住他的嘴,毛线吸走血迹,变成暗红色。“别说话,”她低声说,“他们通过声音找人。”

之后一周,他请假在家。斯大林大道的公寓变得陌生:天花板低垂,像棺材盖;窗户蒙灰,像白内障眼球。他不敢照镜子,却总感觉背后有无面人跟随。夜里,水龙头依旧三长两短,但他不再去查看,只用毛巾堵住出水口。第八天,邮差送来一包挂号的《真理报》,箱底压着那份1937-0档案,封面已焕然一新,照片里他的脸被完全涂黑,编号改成2023-0-001。包裹单上寄件人栏盖着档案馆的钢印,日期却是1937年12月31日。

他抱着档案冲出门,奔向档案馆。正午的太阳像烂柿子挂在化学厂烟囱上,街道空无一人,橱窗映出他的影子——却慢了半拍。他跑,影子走;他停,影子跑。跑到档案馆门口,发现大门紧闭,封条交叉,印着“整修”二字。门卫室空无一人,登记簿被风吹开,页面上全是同样的签名: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重复满满一页,墨迹未干。

他绕到侧门,门却自己开了,像等他的咽喉。地下室比记忆中更深,排架像森林一样移动,自动合拢成一条通道,通向维修门。铁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光滑的滑道,像舌根深处的吞咽管。他滑下去,落在圆形房间中央。镜子全被蒙上黑布,像哀悼的寡妇。唯一的光来自房间中央的手术台,台上躺着穿病号服的老人——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胸口敞开,却没有心脏,只有一本翻开的档案,纸页代替肋骨,随着他的呼吸一张一合。

“你来了,”老人说,声音从纸页下传出,“我已完成交接,轮到你了。”他抬手,指间夹着一张打卡卡片,日期是今天,姓名栏却空白。卡片递到伊凡·伊凡诺维奇面前,墨迹像活物一样爬动,拼出他的名字。他接过卡片,忽然明白:这不是入职,而是注销——一旦打卡,他将被正式移出“生者”名册,移入“观察者”编外。

“如果我拒绝?”他问,声音在黑布围成的井壁里弹跳。

“太迟了,”老人指向四面镜子,黑布依次滑落,镜面映出不同场景:他的公寓里,无面人正用他的杯子喝水;档案局阅览室里,无面人坐在他的工位,给文件盖章;斯大林大道上,无面人挽着女出纳的腰,走进舞厅……每一面镜子里,观察者都在替他生活,而他自己却像被挤进缝隙的残渣,逐渐透明。

“看,”老人说,“他们已替你活下去,你留下的空位已被填满。现在,只剩最后一步:签下你的观察区域。”他递来一张地图,上面画着整个罗刹国,城市被细分为网格,每个格子标注着编号:羞耻区、尴尬区、不知所措区……伊凡·伊凡诺维奇的手不受控制地移动,笔尖落在“乌斯季-瑟索尔斯克”中央,墨迹晕开,像一滴泪。

就在签名即将完成的瞬间,他猛地收手,把卡片撕成两半。撕口处喷出黑水,溅到老人脸上,纸肋骨顿时软化,像泡湿的报纸塌下台去。房间开始旋转,镜子纷纷碎裂,每一片碎片都映出他不同年龄的羞耻:七岁尿裤子被全班围观,十五岁在共青团会上念错口号,二十七岁被女出纳当众拒绝……碎片围成漩涡,中心是无底的黑暗。他纵身一跃,黑暗像子宫一样裹住他,温暖、潮湿、无梦。

再睁眼,他躺在档案馆前厅的长椅上,阳光透过窗栅,在地面画出牢笼。彼得罗夫娜俯身看他,眼里竟有一丝活人的焦急。“你昏倒了,”她说,“医生来过,说你贫血。”她递来一杯茶,茶里浮着黑色碎片,像撕碎的卡片。他推开杯子,冲向排架最深处——1937-0号盒子好端端地躺在原位,胶带完好,标签新鲜。他颤抖着拆开,里面却只有一张白纸,中央用铅笔写着:

“观察者项目已归档,编号2023-0-001,状态:主动拒绝。备注:罕见案例,建议继续观察。”

下方签名: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日期:今天。

他抬头,彼得罗夫娜站在通道口,棒针不停,毛线垂下,却不再是白色,而是档案袋那种灰色。她冲他点头,嘴角扬起标准的、被训练出的微笑,但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焦点——那焦点像针尖,刺破他皮肤,钉住他骨头。

此后日子恢复平常,又似永不再平常。伊凡·伊凡诺维奇依旧打卡、盖章、听训,但夜里不再做梦,镜子里的影子也同步了。只是偶尔,在领导训话最冗长的瞬间,他会听见极轻的“咔”声,像骨头折断,或像卡片被打孔。那时他会抬头,看见墙角站着穿档案馆制服的无面人,正用没有五官的脸“注视”全场。无人察觉,只有他看得见——像看见自己的影子终于找到替身。

他知道,观察者并未消失,只是转移了目标;而他,因为一次罕见的拒绝,被重新归类为“生者”,继续承担羞耻、尴尬与不知所措,继续数着台阶、签着卡片、在斯大林大道47号等待终将降临的“不存在”。有时,他鼓起勇气翻开那份被退回的空白档案,在最后一页用铅笔添上一行小字:

“既然不存在终将降临,为何不再坚持一会儿?——记录者:伊凡·伊凡诺维奇,编号:生者-2023-无限期。”

写罢,他把档案塞进最角落的排架,用1952年的农业报告盖住,像埋一颗尚未发芽的种子。灯泡在头顶苟延残喘,发出垂死的嗡鸣。他转身离开,脚步在地面刻出新的凹槽,与旧的平行,像铁轨,通向雾中,通向下一轮日出,或下一轮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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