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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罗刹国,人们从不轻易说“朋友”这个词。

不是因为吝啬,而是因为这个词太重,重得能压垮脊梁。老一辈人会告诉你:真正的友谊,要么是圣像前共饮一杯苦艾酒的誓言,要么是坟墓里并排躺着的两具白骨。而那些突然出现在你门口、带着微笑和熟稔语气的人?他们多半不是来送温暖的——他们是来收债的。命运的债,孤独的债,或是你前世欠下的、早已遗忘的血债。

马特维·伊万诺维奇知道这些。他从小在普斯科夫长大,那座被涅瓦河支流环绕的边陲小城,冬天漫长得仿佛上帝打了个盹,春天则总是迟到,像一个羞怯又犹豫的情人。他的祖母用桦树枝敲打炉盖时,总说:“孩子,记住,当暮光爬上城墙,任何敲门的‘朋友’都是来吃你骨头的。”她说话时眼睛浑浊,却像能看穿三层现实,直抵第四层——那个连乌鸦都不敢飞过的维度。

马特维不信鬼神,但信沉默。他是个摄影师,专拍废弃工厂、锈蚀管道、坍塌的集体农庄礼堂。他相信废墟比活人更诚实。活人会撒谎,会背叛,会假装深情;而铁锈不会。铁锈只是慢慢吞噬一切,安静、耐心、不可逆转。

那天,他正蹲在普斯科夫废弃纺织厂后那条臭名昭着的臭水沟边。沟里的水呈黑红色,泛着油光,据说二战时这里曾是秘密刑场,后来成了工业废料倾倒点。如今,它只是一道城市伤疤,被野草和乌鸦共同守护。马特维举起那台捡来的日本相机——机身布满划痕,快门声像垂死者的叹息——对准一根断裂的排水管。管口锈迹斑斑,层层叠叠,如同干涸千年的血痂。他按下快门,手指微颤。

不是因为冷。十一月的风虽刺骨,但他早已习惯。颤抖来自更深的地方——某种预感,像蜘蛛网拂过颈后。

然后她出现了。

穿墨绿风衣的女人站在水沟中央,脚踝以下浸在黑红液体里,却像踩着春日溪流般自在。她的头发被风吹起,几缕缠绕在第三颗纽扣上——那颗纽扣缝得歪斜,上面缠着一根细长纤维,看起来像是人类头发,又像是某种活物的触须,在风中轻轻摆动,如同在呼吸。

“你的取景框在发抖。”她说。

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字字钻进耳道,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韵律,像是教堂钟声混着狼嚎,又像是冰层下河水低语。马特维低头,发现相机确实在抖。金属机身撞碎了水面倒影,也撞碎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普斯科夫的水沟不值得浪费胶卷。”她继续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牙齿——边缘泛着珍珠母的光泽,湿润、光滑,像深海贝类内壁。

马特维本该转身就走。祖母的警告在他脑中回响,如丧钟。可那天,天空低垂,云层如琥珀,压得人脊椎发酸。风停了,乌鸦噤声,连锈水沟的恶臭都暂时退去。世界仿佛屏住了呼吸,只为等待他做出选择。

“你受伤了。”他指着她风衣下摆——一道从膝盖延伸到脚踝的裂缝,渗出暗色粘液,不是水,不是血,更像是某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分泌物,散发着铁锈与蜂蜜混合的气味。

女人笑了。笑声惊起烟囱上栖息的秃鼻乌鸦,它们扑棱翅膀的声音像撕开裹尸布。

“马特维·伊万诺维奇,”她准确无误地叫出他的全名,仿佛这名字早已在她舌尖滚动过千百次,“你们普斯科夫人总是这样,把同情心浪费在不需要的地方。”

那一刻,马特维知道自己完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更深的、更甜腻的东西——被看见的喜悦。在这座城市,没人记得他的名字,除了阿尔乔姆,那个总说“兄弟如手足”的同事,和阿纳斯塔西娅,那个偶尔送他腌黄瓜的邻居。但眼前这个女人,她不仅知道他是谁,还知道他为何颤抖。

他带她回了家。

钥匙插进门锁时,他想起祖母的话。但薇拉的手已经抚过门厅壁纸——那些褪色的矢车菊图案在她指尖下重新绽放,蓝得刺眼,仿佛从未被岁月侵蚀。她打开冰箱的样子,像个回到童年居所的游子,熟稔得令人心悸。

马特维注意到她右手无名指缺了半截,断面光滑如磨砂玻璃,像是被无数个夜晚反复打磨。

“你住东边那间。”她用陈述句安排着一切,突然踮脚贴近他耳廓,呼吸带着铁锈味,“别担心,我睡觉很轻。”

她的发丝扫过他的脸颊,留下细小刺痛,像是被某种植物的绒毛蜇伤。马特维没动。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仿佛终于有人愿意走进他这座孤岛。

第三天晚上,浴室门缝透出的光不是白色,而是紫罗兰与腐烂李子之间的颜色——一种不该存在于现实中的色调。他推门,踩到一滩黏液,那东西在瓷砖上蜿蜒成河,最终消失在下水口,仿佛有意识地逃遁。薇拉的换洗衣物整齐叠放在筐里,但布料纤维间缠绕着几根灰白色的毛发,比人类头发粗,比羊毛细腻,带着波浪般的卷曲。

早餐时,她搅动咖啡,钢勺刮擦瓷杯的声音像指甲划过黑板。

“你在普斯科夫没有朋友。”她说。

马特维的手顿住。

“阿尔乔姆不算,”她补充,语气平静如陈述天气,“那孩子眼里藏着乌鸦,迟早会啄瞎你的。”

黄油刀在他手中磕出缺口。上周阿尔乔姆来借显影剂时,薇拉明明反锁在卧室。可她描述阿尔乔姆的眼神,像猎人点评陷阱里的狐狸——精准、冷酷、带着预知的残忍。

“我们得招待客人。”薇拉把咖啡渣倒进水槽。那些颗粒在不锈钢表面缓缓移动,组成一张扭曲的笑脸,嘴角咧到耳根。“真正的友谊需要见证人。”

当她说“友谊”这个词时,马特维听见某种甲壳类动物爬过玻璃的声音——咔哒、咔哒,缓慢而坚定。

阿尔乔姆消失了。

警察在纺织厂废井里找到他时,他正用啃秃的指甲在井壁刻写马特维的门牌号。监控显示他是自己跳下去的,动作流畅,像只心满意足的蜘蛛坠入蛛网。但马特维记得很清楚:阿尔乔姆失踪那晚,薇拉曾借口“需要新鲜空气”消失了三小时。

她回来时,风衣下摆滴着黑红液体,鞋底沾着井口的苔藓。

“现在轮到阿纳斯塔西娅了。”薇拉站在阿尔乔姆的遗像前说。相框玻璃映出她裂到耳根的嘴角。遗像是马特维提供的,照片里阿尔乔姆站在废弃的列宁雕像旁,眼睛里有团可疑的阴影——形状酷似薇拉缺失的那截手指。

阿纳斯塔西娅来赴“和解晚餐”时,带来了她外婆腌的酸黄瓜。罐子密封完好,玻璃上凝着水珠。薇拉用一把马特维从未见过的银叉戳起一片,在烛光下观察乳白色的霉菌纹路。

“你们普斯科夫人总把霉菌当调料。”她说,突然把酸黄瓜塞进马特维嘴里,手指一直捅到喉结上方。

那一刻,他尝到铁锈与腐败蜂蜜混合的味道,听见薇拉在他颅内低语:“看啊,她嫉妒得眼珠发紫。”

第二天清晨,阿纳斯塔西娅的舌头出现在马特维的鞋盒里。那团肌肉还保持着柔软的粉红色,断面整齐得像被专业器械切割。薇拉正在厨房煎蛋,平底锅里的蛋黄呈现出阿纳斯塔西娅眼睛的颜色。

“她总说羡慕你能住在纺织厂附近。”薇拉用锅铲翻动舌头,语气轻快如聊家常,“现在她永远住在你家门槛下了。”

马特维开始害怕镜子。

每次经过走廊的穿衣镜,他都看见薇拉站在自己身后,但回头时只闻到一股混合着臭氧与腐肉的气息。镜中薇拉的瞳孔是竖立的,像某种深海生物。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影子开始延迟行动——当他抬手时,镜中的“马特维”要过三秒才做出相同动作,仿佛另一个宇宙的他,正慢半拍地模仿。

他试图离开公寓,但门锁自动反锁。窗户打不开,电话线被咬断,手机信号消失。整栋楼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膜包裹,隔绝了外界。邻居们照常生活,却对他视而不见,仿佛他已不存在于他们的现实之中。

“你逃不掉的。”薇拉某夜坐在他床边,手指梳理他的头发,“你邀请了我。在罗刹国,邀请就是契约。而在我的宇宙,契约要用皮囊履行。”

“你的宇宙?”马特维声音沙哑。

“平行宇宙不止一个,亲爱的。”她微笑,“有些宇宙里,你是英雄;有些里,你是疯子;而在我的宇宙……你是祭品。每个‘我’都需要一个‘你’来完成闭环。否则,我们会饿死。”

马特维终于明白:薇拉不是一个人。她是某种跨维度的存在,靠吞噬“友谊”维生。而所谓友谊,在她那里,不过是灵魂的寄生契约。她寻找孤独者,给予陪伴,再将他们转化为自己的皮肤——一层层覆盖在身上,如同蛇蜕皮,永不停歇。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足够孤独,又足够温柔。”她抚摸他的脸颊,“你拍废墟,是因为你觉得世界早已抛弃你。但你知道吗?废墟才是最忠诚的——它们从不假装爱你,也从不背叛。可你还是渴望被爱,哪怕代价是骨头。”

“友谊是双向的占有。”某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薇拉这样解释。她正用马特维的剃须刀修整指甲,金属刀片在角质层刮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你带我来这个家,就等于把钥匙插进了自己的喉咙。”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把剃须刀按在他脉搏上。

“现在该看看里面藏着多少真心了。”

血珠滚落时,马特维看见薇拉的瞳孔扩张成两个黑洞。她俯身舔舐伤口的样子,让马特维想起纺织厂那些啃食棉絮的银鱼——无声、贪婪、精准。但最恐怖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享受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当薇拉的牙齿轻轻磕碰他的静脉时,某种温暖的麻痹感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像伏特加混着安眠药灌进血管。

他不再想逃。他甚至开始期待她的触碰。

“还有最后一步。”薇拉用他的血在浴室瓷砖上画符。那些符号看起来像是被扭曲的西里尔字母,又像是某种古老咒语的残片,在紫光下蠕动。她打开一直上锁的客房门。

马特维看见墙上挂满了“衣物”。

不是衣服,而是用不同肤色人皮缝制的连体套装,每件都保留着原主人的面部特征作为兜帽。阿尔乔姆的惊讶表情、阿纳斯塔西娅的嫉恨眼神、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面孔——愤怒的、哀求的、空洞的——在浴室的紫光下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开口说话。

“这些都是我的朋友。”薇拉轻声说,语气近乎温柔,“他们现在永远陪着我。你也一样。”

“现在该量你的尺寸了。”薇拉手中的卷尺突然伸长,像条有生命的白蛇缠住马特维的胸腔。他这时才注意到,薇拉所谓的“墨绿风衣”根本不是布料——那些看似织物的纹理,实则是无数细小鳞片在呼吸,随着她的心跳微微起伏。

当第一块皮肤从他后背剥离时,他听见整栋公寓的管道都在合唱。不是水流声,而是人声——低语、哭泣、祈祷、诅咒,混杂成一首古老的摇篮曲。薇拉用他祖母的腔调哼着,把新鲜的人皮蒙在浴室的暖气片上烘干。

“别怕,”她舔了舔染血的指尖,“真正的朋友会永远住在你家里。”

马特维最后看到的是薇拉的真身。

那东西从风衣裂缝中挤出的,是一团由无数人脸组成的聚合体。每张脸都在用不同语调重复着同一句话:“记住,是你先邀请我的。”

当那些带着倒刺的舌头钻进他耳道时,马特维终于理解祖母警告里的“朋友”为何要用颤音发音——因为在罗刹国的语言里,“дpyг”(朋友)与“дpakoh”(龙)共享同一个词根,而龙从不吃陌生人,只吞噬那些主动递上钥匙的人。

如今,普斯科夫那栋公寓的灯永远亮着。

偶尔有醉汉踉跄路过,会看见窗边的剪影——那东西穿着马特维的皮囊,正用珍珠母般的牙齿切割新的“友谊见证”。它的风衣第三颗纽扣上,永远缠着一根看起来像是人类头发的纤维,在北方的永夜里轻轻摆动。

而在某个平行宇宙,马特维仍蹲在锈水沟边,相机对准断裂的管道。云是琥珀色的,风是沉默的。他听见脚步声从背后靠近,却没有回头。

他知道,只要他不转身,命运就无法完成闭环。

但他也知道——在罗刹国,没有人能永远拒绝一个叫出你全名的“朋友”。

因为孤独,比死亡更古老,比恐惧更饥饿。

而真正的恐怖,从来不是怪物吃人。

是人,渴望被吃。

是人,在深渊边缘,主动伸出手,说:“进来吧,我这儿有暖炉。”

在东斯拉夫人的世界观里,命运不是选择,而是债务。你欠世界的,终将以血偿还。而最深的罪,不是作恶,而是孤独到愿意相信一个陌生人。

薇拉不是恶魔。她只是命运的收账人,披着风衣,带着珍珠母的牙齿,和一颗永远填不满的胃。

而马特维?他只是又一个在暮光中开门的人。

他的错误不在开门,而在以为门后是春天。

其实,门后只有另一个冬天,更冷,更长,永无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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