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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节。伏尔加格勒市立公园的游乐场,本该是纯真喧嚣的顶点,此刻却蒸腾着一种黏腻的、过于饱和的欢乐。空气里塞满了廉价的甜腻、爆米花油腻的焦香,还有高音喇叭里播放的、音调扭曲走样的童谣,像无数只细小的爪子,挠抓着耳膜。色彩浓烈得近乎狰狞——旋转木马披挂着炫目的彩灯,疯狂地旋转,木马空洞的眼窝里反射着刺目的光,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底座,踏碎尖叫的人群;巨大的充气城堡在阳光下膨胀,发出令人牙酸的塑料摩擦声,像一个臃肿的、随时会爆炸的怪物。

伊戈尔·彼得罗夫的手心全是汗,黏糊糊地裹着他女儿娜斯佳的小手。六岁的娜斯佳,穿着她最心爱的、浆洗得有些发硬的向日葵图案小裙子,正用力踮着脚尖,清澈的灰蓝色眼睛里盛满了整个喧嚣世界的倒影,唯独没有阴影。伊戈尔的心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在胸腔里沉重地、不安地跳动。这片欢乐的旋涡中心,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像藏在光鲜水果表皮下的霉斑。

“爸爸!看!小丑!”娜斯佳突然用力晃着他的手,声音尖细,带着孩童特有的穿透力。

就在那片被旋转木马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阴影边缘,他出现了。那身小丑服,红得像是凝固的动脉血,黄得如同病态的黄疸,蓝得又像深海的窒息,布料油腻腻地反着光,沾着可疑的深色污渍。巨大的蓬松假发是刺目的荧光绿,像一团不祥的霉菌顶在头上。脸上的油彩涂得极其厚重,惨白的底色,两团巨大、僵硬、圆形的腮红死死地贴在颧骨上,仿佛两枚生锈的硬币。而那张嘴……咧开的弧度之大,几乎撕裂到了耳根,涂着一种过于鲜亮的猩红,如同刚刚饱餐过血肉。他就那么突兀地站在那里,没有滑稽的表演,没有夸张的动作,只是咧着那张鲜红到恐怖的嘴,无声地笑着,浑浊的眼珠缓慢地扫视着每一个蹦跳的孩子,如同屠夫在肉铺里挑选着最鲜嫩的部位。

一股寒意,尖锐如冰锥,猛地刺穿了伊戈尔的脊椎。他想立刻抱起娜斯佳,逃离这片被虚假阳光炙烤的噩梦之地。

但太迟了。

那小丑动了。不是走向娜斯佳,而是像一团被风吹送的、色彩污浊的破布,毫无预兆地、极其诡异地“滑”到了娜斯佳面前。油腻的假发几乎蹭到娜斯佳仰起的小脸。一股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不是马戏团的油彩味,而是混合了陈旧马厩的骚臭、甜得发齁的廉价香水,以及一种更深的、如同地下室里堆积多年的湿泥和朽木的腐败气息。

“小……丑?”娜斯佳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迟疑,小小的身体本能地向后缩了缩,躲进父亲腿侧的阴影里。

小丑没有回答。他那只戴着肮脏、指套歪斜的白手套的手,以一种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的姿势,缓缓抬起。在他枯瘦如柴的食指上,套着一只吹得滚圆的彩色气球。红、黄、蓝,扭曲地缠绕在一起,像几团被强行揉捏的、尚未冷却的内脏,表面泛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湿漉漉的光泽。

“节日……礼物……”小丑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音节都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从那张猩红的巨嘴里挤出来,带着空洞的回响。

他那只套着气球的手,猛地往前一递。动作快得只剩下模糊的残影,带着一股阴冷的、裹挟着腐臭的风。

娜斯佳下意识地,被那过于鲜艳诡异的色彩迷惑了,伸出了小手。

就在她小小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气球打结处的瞬间,那气球……活了!

它像一只被惊扰的毒水母,猛地一缩,随即又剧烈膨胀。根本没有绳子!气球那本该是打结的、橡胶质感的末端,像一条滑腻的彩色肉虫,闪电般蹿出,死死缠住了娜斯佳细嫩的手腕!冰冷!滑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般的韧性!

“啊!”娜斯佳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小脸瞬间褪去血色。

“娜斯佳!”伊戈尔肝胆俱裂,怒吼着扑上去,粗壮的手指不顾一切地去撕扯那缠绕在女儿手腕上的彩色“肉绳”。触手的感觉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它冰凉滑腻,带着橡胶的弹性,却又分明能感觉到底下细微的、搏动般的脉跳!它像有生命的活物,在伊戈尔的手指触碰到的刹那,猛地收紧!勒进娜斯佳细嫩的皮肉里,留下一圈刺目的深红勒痕,甚至微微凹陷下去!

娜斯佳痛得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小嘴一瘪,却因为那骤然加剧的窒息感和冰冷的恐惧,哭喊声卡在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抽气。

“放开她!你这怪物!”伊戈尔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撕扯、抠挖。但那诡异的“肉绳”如同焊死在了娜斯佳的手腕上,冰冷滑腻,纹丝不动,反而越收越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东西内部细微的、令人作呕的搏动。

就在这时,整个游乐场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咯咯咯……”

“嘻嘻嘻……”

诡异而欢快的孩童笑声,突兀地在喧嚣的背景噪音中响起,像冰针扎进耳膜。伊戈尔猛地抬头,心脏瞬间沉入冰窟。

不止娜斯佳!

目之所及,游乐场的各个角落,都出现了那个小丑的身影!他仿佛分裂了,或者说,他本身就是这片阴影的聚合体!在旋转木马刺眼的彩灯下,在充气城堡油腻的入口旁,在售卖的油腻小车前……一个个色彩污浊、咧着猩红巨嘴的小丑,正将同样湿滑、膨胀的彩色气球,“递”给毫无防备的孩子!

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小男孩,刚接过气球,那“肉绳”就毒蛇般缠上他的手臂。男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转为茫然和一丝初生的恐惧。紧接着,一个扎着粉色蝴蝶结的小女孩,她的气球末端像活章鱼的触手,猛地卷住了她的腰肢……恐惧的尖叫此起彼伏,但更多的孩子只是茫然地、僵硬地被那气球缠绕着手腕、脚踝、甚至脖子!

然后,噩梦降临。

那些被彩色“肉绳”缠绕住的孩子,双脚离开了地面。没有挣扎,没有哭喊,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被操控的僵硬。他们像被无形钓线扯住的鱼,缓缓地、违背重力地漂浮起来。一个,两个,十个……几十个小小的身影,穿着节日的鲜艳衣衫,被下方扭曲蠕动的彩色气球拖拽着,无声无息地升向灰蒙蒙的天空。阳光被彻底遮蔽了,那片漂浮着孩童的阴影下方,游乐场的光线骤然昏暗,如同沉入冰冷的水底。旋转木马的灯光还在徒劳地闪烁,将那些上升的、僵硬的小小身影投射在肮脏的地面上,扭曲、拉长,如同地狱之门洞开时飘出的幽灵。

“不——!”一个女人的尖叫撕裂了凝固的空气,是那个棒球帽男孩的母亲。她疯狂地跳起来,徒劳地抓向空中越来越高的儿子,指尖只徒劳地划过冰冷的空气。她的绝望像瘟疫般传染开来,更多的哭喊、咒骂、歇斯底里的奔跑在人群中爆发。人们像被惊散的蚁群,互相推搡、践踏,恐慌的洪流席卷了这片欢乐的废墟。

“节日快乐!”一个干涩、沙哑、却蕴含着巨大恶意与扭曲欢愉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伊戈尔的耳边炸响。是那个最初的小丑!他就站在离伊戈尔不到三步远的地方,仰着他那张油彩斑驳、猩红巨嘴撕裂到耳根的脸,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被气球拉扯、双脚已然悬空的娜斯佳。

“……永远……停留在……最快乐的……时刻吧!”小丑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老旧留声机卡住的唱片,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冰冷的吐息,喷在伊戈尔脸上,带着浓重的、如同沼泽淤泥般的腐臭。

“娜斯佳!抓住爸爸!”伊戈尔的世界只剩下头顶那个小小的、被彩色气球拖拽着越升越高的身影。他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棕熊,撞开尖叫奔逃的人群,撞翻散发着甜腻气味的摊位。糖丝黏糊糊地沾满他汗湿的衬衫,他也浑然不觉。他眼里只有那根连接着女儿手腕、另一端消失在游乐场更深阴影处的、如同活物般蠕动收缩的彩色“肉绳”!

他追着那根“肉绳”狂奔。方向指向游乐场最深处,那片被高大的、锈蚀的铁丝网围栏圈起来的废弃区。那里,曾经是旧仓库和早已停用的游乐设施,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疯狂滋生的杂草,是阳光也避之不及的角落。铁丝网上挂着的“禁止入内”的牌子,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歪斜地耷拉着,如同垂死者的最后警告。

伊戈尔像一头蛮牛,用肩膀狠狠撞向那扇虚掩的、缠绕着锈蚀铁链的铁丝网门。腐朽的铁链应声而断,门轴发出垂死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向内洞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伊戈尔的脸上。那是亿万倍的腐烂气息——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尸臭,混合着陈年铁锈的腥甜、泥土深层的湿冷霉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被遗忘已久的廉价糖果的甜腻余味。这味道钻进鼻腔,直冲脑髓,几乎让他当场呕吐出来。

他踉跄着冲了进去,肺叶被那腐臭的空气灼烧着。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将他拖入更深的地狱。

废弃区的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个巨大的、老旧的秋千架。粗壮的铁柱早已被锈蚀成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痂。两根同样锈迹斑斑的铁链,从高悬的横梁上垂挂下来。

在那两根冰冷的铁链上,挂满了东西。

不是秋千板。

是尸体。小小的、孩童的尸体。

一具具干瘪、萎缩,像被无形的力量吸干了所有水分和生命。他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皮革般的灰败,紧紧包裹着细小的骨骼轮廓,如同风干了千年的木乃伊。空洞的眼窝深陷,残留着最后一刻凝固的、极致的惊恐。嘴巴无一例外地张着,形成一个无声呐喊的黑洞。他们穿着褪色、破烂的节日衣衫——小裙子、背带裤、印着卡通图案的t恤……这些残破的色彩,在灰暗的背景里显得刺眼而绝望。

密密麻麻。如同熟透的、腐烂的果实,沉重地坠在铁链上。

夜风呜咽着,穿过废弃区的残垣断壁,吹拂着这片死亡的树林。铁链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骨髓结冰的摩擦声。那些悬挂的童尸,便随着这阴冷的节奏,轻轻地、僵硬地摇晃起来。他们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空洞的眼窝扫视着这片被遗忘的坟场。

伊戈尔僵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巨大的悲恸和灭顶的恐惧像两座冰山,轰然撞击着他的理智。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咯咯作响,如同破旧的风箱。他的目光,在那些随风摇摆的恐怖“果实”中,疯狂地搜寻着。

没有!没有向日葵小裙子!

他猛地抬头,视线顺着那根缠绕着娜斯佳手腕、此刻绷得笔直、如同活物般剧烈搏动收缩的彩色“肉绳”望去。它的尽头,并非连接着秋千架的铁链,而是……更高!

在那巨大秋千架的锈蚀横梁顶端,在浓得化不开的阴影汇聚之处,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缓缓上升。娜斯佳!她的小脸因为缺氧和极致的恐惧而发紫,双腿徒劳地蹬动着,向日葵裙摆在阴冷的夜风中无助地飘拂。那根彩色的“肉绳”绷得像一张即将断裂的弓弦,直直地指向横梁上方那片吞噬光线的浓稠黑暗。

“娜——斯——佳——!!!”

伊戈尔喉咙里炸开一声泣血的咆哮,那是灵魂被撕裂的声音。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狂兽,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冰冷的秋千架。粗糙、冰冷的锈蚀铁柱摩擦着他的手掌,留下道道血痕,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手脚并用,疯狂地向上攀爬。铁锈簌簌落下,沾满他的头发、肩膀。每一次抓握,每一次蹬踏,都伴随着金属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的眼中燃烧着绝望的火焰,死死锁定着横梁顶端那片阴影,以及阴影中越来越近的女儿那小小的、挣扎的身影。

就在他布满血污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冷横梁的瞬间——

“咯咯咯……”

那干涩、沙哑、如同骨头摩擦的笑声,毫无征兆地在他头顶正上方响起!

伊戈尔猛地抬头,心脏骤停!

小丑!

他就蹲坐在锈迹斑斑的秋千横梁上,蹲在娜斯佳被拖拽上升的路径旁边。污浊的红黄蓝小丑服在阴风中微微鼓荡,那张惨白油彩的脸上,猩红的巨嘴咧开一个超越人类极限的、直达耳根的恐怖弧度。浑浊的眼珠向下俯视着伊戈尔,里面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种纯粹的、捕猎者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冰冷恶意。

“节日……还没结束呢……”小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粘液感,“你看……多好的……秋千架啊……”

他那戴着肮脏白手套的手,随意地、戏谑地指向下方那片挂满干瘪童尸、在夜风中“嘎吱”摇晃的铁链丛林。

“……下一个……荡秋千的……”小丑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着,猩红的巨嘴几乎要贴上伊戈尔的额头,腐烂的甜腻气息喷涌而出,“……会……是……谁……呢?”

“啊啊啊啊——!”

伊戈尔最后的理智彻底崩断,化为一声非人的、混合着无尽痛苦和疯狂愤怒的咆哮。他不再看那小丑,布满血丝的双眼只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娜斯佳。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上探出手臂,布满血污和铁锈的手指痉挛着张开,不顾一切地抓向女儿悬空的小腿!

指尖,擦过了向日葵裙摆冰凉的布料边缘。

差一点!就差一点!

就在这时,娜斯佳手腕上那根彩色“肉绳”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如同内脏般污浊的彩光!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滑腻的巨大力量猛地传来!

“嗤啦——”

一声轻响,如同布帛撕裂,又像血肉分离。

伊戈尔的手指,只徒劳地抓住了一小片从娜斯佳裙子上撕裂下来的、印着向日葵花瓣的碎布。

他的身体,因为全力上扑的惯性,在冰冷的横梁边缘失去了最后的支撑点。

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倾斜、旋转。他看到了那片悬挂着无数小小尸骸的、锈蚀的秋千架,像一片倒悬的死亡森林。他看到了自己下方,那些干瘪的“果实”在风中微微摇晃,空洞的眼窝似乎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然后,是下坠。

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混合着小丑那如腐朽门轴般干涩沙哑的笑声。

“咯咯咯……咯咯咯……”

笑声在废弃区空旷的残垣断壁间碰撞、回荡,如同无数个扭曲的影子在同时发笑,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最终汇成一片淹没一切的、令人疯狂的噪音洪流。

砰!

沉重的闷响,肉体砸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伊戈尔·彼得罗夫仰面躺在散发着浓烈尸臭和铁锈味的泥地上。他的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剧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刀子,瞬间贯穿了他所有的意识。温热的液体从口鼻中不受控制地涌出,带着浓重的铁腥味。视线被血水和泪水模糊,一片猩红。透过这片猩红的薄雾,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深深地烙入他正在碎裂的灵魂。

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块肮脏的裹尸布。无数只湿滑蠕动、内脏般彩色的气球,正拖拽着一个个僵硬的小小身影,沉默地、不可阻挡地汇入那片铅灰色的深渊。密密麻麻,如同倒流的、污浊的彩色雨滴。在那片无声上升的死亡队列中,他清晰地看到了一朵小小的、刺眼的向日葵。那朵向日葵,正在离他而去,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被那片灰暗彻底吞噬。

他的手指,依旧死死地、痉挛地攥着那片小小的、印着向日葵花瓣的碎布。布料的边缘,还残留着女儿身上淡淡的、属于阳光和肥皂的气息,此刻却被浓重的尸臭和铁锈味彻底覆盖。

“咯咯咯……咯咯咯……”

小丑的笑声并未停止。它不再是来自一个固定的点,而是弥漫在整个废弃区的每一缕阴风里,渗透进每一块冰冷的砖石中,如同这片腐臭大地的呼吸,冰冷地舔舐着他正在迅速流失体温的皮肤。

“……荡……秋千……”

“……下……一个……”

破碎的、带着粘液质感的词语,断断续续地夹杂在笑声中,像冰冷的蛆虫钻进他的耳朵。

伊戈尔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如同被拆散的破旧玩偶,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碎裂的骨头,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温热的血不断从他口中溢出,滑过下颌,滴落在散发着恶臭的泥土里。视线被血污和泪水彻底糊住,世界只剩下大片扭曲晃动的猩红和灰暗。但小丑那无处不在的、如同刮擦朽木般的笑声,却无比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钻进他正在崩裂的脑海。

“……节日……快乐……咯咯……”

伊戈尔残存的意识,像狂风中的烛火,疯狂地摇曳着,挣扎着拒绝那笑声中蕴含的冰冷死意。他沾满血污的手指,痉挛着,抽搐着,以一种近乎执念的疯狂,死死抠挖着身下冰冷黏腻的泥土。指甲翻折,指缝塞满了黑色的腐泥和不知名的秽物,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要抓住什么……必须抓住什么……娜斯佳……那片向日葵的碎布……

他摸索着,指尖终于触碰到那一点点残留的、被血浸透的布料边缘。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点可怜的证据,死死攥在血肉模糊的掌心。

“娜……斯……佳……”破碎的、含混不清的音节从他满是血沫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微弱得如同叹息,瞬间被那无处不在的、充满恶意的笑声彻底吞没。

“咯咯咯……”

笑声更近了。仿佛就在耳边。

伊戈尔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球,艰难地向上转动。透过模糊的血色视界,他看到了。

在那些挂满干瘪童尸、随风发出“嘎吱”呻吟的秋千铁链旁,就在离他不过几步远的、一个歪倒的、锈穿了底板的旋转木马残骸上,坐着那个小丑。

他两条细长、裹在油腻小丑裤里的腿,悠闲地晃荡着,破旧的尖头皮鞋一下一下,轻轻踢着木马残骸冰冷的金属底座,发出空洞的“嗒……嗒……”声。那张涂满惨白油彩的脸正对着伊戈尔的方向,猩红的巨嘴咧开着,露出里面过于整齐、白得瘆人的牙齿。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观看蝼蚁挣扎的玩味。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正把玩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褪色彩纸折成的风车。风车的叶片边缘已经磨损、卷曲,沾着深褐色的污渍。小丑枯瘦的手指捏着风车的细棍,慢悠悠地转动着。风车在沉闷的空气中,没有风,却兀自缓慢地、僵硬地旋转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骨骼摩擦的“吱呀”声。

伊戈尔的心脏,在那“吱呀”声和空洞的“嗒嗒”踢打声中,被彻底冻结。

那是……那是娜斯佳今天早上出门前,他亲手给她折的节日风车!用的是她最喜欢的、印着小熊图案的彩色包装纸!他记得她接过风车时,灰蓝色眼睛里闪烁的、如同碎钻般的光芒,记得她举着风车在屋子里奔跑时,那清脆如银铃的笑声……

现在,它在那怪物肮脏的手指间转动。染着污渍,缓慢,僵硬,像一个被亵渎的祭品。

“……风……车……”伊戈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更多的血沫涌了出来。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他最后一丝意识。攥着向日葵碎布的手指,无力地松开。那片小小的、沾满血污的黄色花瓣,无声地飘落,覆盖在冰冷污秽的泥土上。

“咯咯咯……”小丑的笑声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扭曲的欢愉。他捏着风车细棍的手指,轻轻一捻。

“啪。”

一声轻响。那小小的、褪色的风车,在伊戈尔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瞥中,碎裂开来。彩色的纸片如同枯萎的蝶翼,纷纷扬扬,飘散在弥漫着尸臭的阴冷空气里。

“……下一个……荡秋千的……”那干涩沙哑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清晰地烙印在伊戈尔沉入无尽黑暗的意识边缘,“……准备好了……吗……?”

“嘎吱……嘎吱……”

废弃区深处,秋千架锈蚀的铁链,在呜咽的夜风中,依旧持续不断地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呻吟。那声音,穿透了游乐场外围残留的、早已变调的儿童节音乐,穿透了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冰冷地回响着,如同这片土地本身缓慢而痛苦的呼吸。

第二天清晨,一场冰冷的雨洗刷着伏尔加格勒。雨水冲刷着市立公园游乐场狂欢后的狼藉——踩扁的纸杯、黏糊糊的糖渍、被遗弃的廉价玩具。阳光艰难地穿透铅灰色的云层,带着一种无力的惨白。

几个穿着制服的公园清洁工,骂骂咧咧地清理着这片狼藉。他们拖着沉重的扫把,走向游乐场深处那片被高大铁丝网围起来的废弃区。昨夜那扇被撞开的、缠绕着断裂铁链的铁丝网门,在风雨中微微摇晃,发出空洞的吱呀声。

“该死,谁又把门弄开了?”一个年长的清洁工嘟囔着,用力推开虚掩的门。

浓烈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比往常似乎更重了些,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反胃的甜腻腐败感。雨水浸泡着这片荒芜之地,在泥泞的地面上形成浑浊的水洼。

“快看!”一个年轻些的工人声音发颤,指着废弃区中央那巨大的秋千架。

雨水顺着锈蚀的铁链流淌下来,在下方泥地上冲刷出几道蜿蜒的、暗红色的痕迹。在秋千架冰冷的铁柱下方,在泥泞和杂草中,散落着一些东西。

几片被雨水泡得发胀、边缘已经变黑腐烂的彩色纸片,依稀能看出曾经是风车的形状。旁边,还有一小块沾满污泥的黄色碎布,上面印着一朵模糊的、扭曲的向日葵图案。

最刺眼的,是在那暗红色水痕的边缘,在冰冷的泥地里,被人用手指,一遍又一遍,深深地、疯狂地刻下了一行歪歪扭扭、几乎被雨水冲刷掉的数字:

“……三……十……七……”

一个清洁工疑惑地蹲下身,仔细辨认着那行被泥水半掩的数字痕迹,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冰冷的泥泞。

“三十七?”他皱着眉,抬头看向同伴,“这是什么意思?”

没人回答。只有冰冷的雨丝,无声地落下,冲刷着泥地上的痕迹,冲刷着那巨大的、挂满锈蚀铁链的秋千架。铁链在风中微微摇晃,发出低沉而永恒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嘎吱……嘎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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