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影在砖地上才爬出去三寸远呢,就听到院子外面传来木轮压过青石板那种轻轻的响声。
庞士元刚要低下头去捡书页,就瞧见夙茵儿推着一辆朱漆的小轮车从月洞门那儿转进来了。
小轮车的座位上坐着个姑娘,穿着月白色的衣衫,发辫是用蓝绸子扎着的。她的脸色白得就跟在水里泡过的纸似的,不过眼尾却透着一股医生才有的那种利落劲儿,这人就是郭小然。
“庞先生。”夙茵儿走路的时候脚步放得特别轻,小轮车的轱辘压过地上的落花时,“吱呀”响了一声,这一下可把夙茵儿吓得肩膀缩了缩,“小然说她要亲自给您号号脉呢。”
郭小然扶着车把撑起身来,膝盖上搭着的棉毯滑下去了一角。
她手腕上还系着前天生病的时候没解开的红绳呢,不过已经把药箱抱在怀里了,说:“公主非说我刚醒应该歇着,但是这病可不能拖啊。”
庞士元看着她那泛青的嘴唇,喉咙里痒痒的,都有点发抖了。
他紧紧地攥着被角,把咳嗽给压下去,声音沙哑地说:“麻烦姑娘了。”
夙茵儿正在弯腰给郭小然整理药箱呢,听到这话,手指头一下子就停住了。
她本来以为庞士元又会像前几天那样,闭着眼睛说“不要紧”,要么就是拿本《伤寒杂病论》把半张脸都给遮住。
但是现在呢,庞士元的眼尾红红的,就好像是浸了晨露的梅花花瓣似的,声音轻得好像要在风里化掉一样。
“把手伸出来。”郭小然把丝帕铺开了,手指关节抵在庞士元的手腕子那儿。
她的眼睫毛扑闪了两下,接着手上又多用了些力气,眉头就慢慢皱成了一个疙瘩。
夙茵儿凑上前去看,只见郭小然的指尖在“太渊”这个穴位上按了三下,然后又朝着“尺泽”那儿挪了大概一寸的距离。
药箱里的银针还没开封呢,郭小然的手却先哆嗦了一下,说道:“这肺络啊……就跟被炮仗炸过的纸似的,碎得不成样子了。”
“啥?”夙茵儿一听,膝盖一软,差点就把药箱给撞翻了。
她伸手去扶住车把的时候,车座上的铜铃铛就“叮铃叮铃”地乱响起来,这响声惊得梅树上掉下了几片花瓣儿。夙茵儿嘴里念叨着:“前天的时候还能喝半碗粳米粥呢……昨天丞相熬的梨膏,他也喝了小半杯啊……”
“那是回光返照呢。”郭小然把手缩了回来,指甲在手掌心里掐出了月牙形状的印子,“那血痰里带着的红点儿,可不是肺热,是络脉破了在往外渗血呢。
您瞅瞅他的手指头尖儿——”说着,郭小然抬起庞士元的手,那手啊,白得不正常,还透着青呢,“这就是气不能摄住血了,他撑不了两个月啦。”
突然之间,风卷着梅花的香气就冲进廊子下面来了。
庞士元眼睛盯着夙茵儿头发上插着的青玉簪子,那簪子晃得他眼睛直发酸。
夙茵儿的眼泪啊,掉得比春雨还快呢,“吧嗒吧嗒”地砸在庞士元的手背上,那感觉就像是落在雪地里的炭一样凉——庞士元以前老是嫌夙茵儿说话就像敲玉磬似的,可现在呢,他反倒害怕这声音突然就没了。
“公主。”他用拇指在她的眼尾轻轻抹过,指腹擦到泪痕的时候,碰到了她眼下那薄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他说:“我这一把老骨头啊,都活了四十年喽,比营里那些老兵还多熬了十年呢。”说完,他咳嗽了两声,血沫子沾到了帕子上,就好像梅花开在了白色的绢布上似的,又接着说:“也该知足了。”
夙茵儿一把抓住他沾了血的帕子,指甲掐得紧紧的,都快嵌到掌心里面去了。
她一边抽搭着一边摇头,头发上的青玉簪子磕到了他的手腕上,带着哭腔说:“可是丞相说……说等你病好了要一起去看江南的春山呢……我还打算请你吃新摘下来的青梅……”
“春山年年都在那儿呢。”庞士元看着她哭花了的脸,突然就笑了,“倒是公主你这一哭啊……比我咳嗽还让我心里发慌呢。”
郭小然把脸扭到一边去,把药箱弄得“咔嗒”一声响。
这时候,远处传来小桃喊“公主”的声音。夙茵儿抹了一把脸,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桂花糕塞给庞士元,说:“这是我新学做的,糖放得不多……你尝尝看。”
庞士元接过来的时候,感觉到她的指尖凉凉的。
他咬了一口,甜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感觉比记忆里所有的药方吃起来都顺口。
梅树的影子又往长里爬了一小截,他看着夙茵儿泛红的眼尾,轻声地说:“公主,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吧。”她赶忙擦了擦眼泪,连鼻尖都哭得红红的了。“以后啊……可别再为我哭鼻子喽。”他把桂花糕的碎屑抹到被角上,轻声说道,“公主就该开开心心地笑呢。”
夙茵儿抽了抽鼻子,然后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她头发上插着的那根青玉簪子,在阳光底下晃悠来晃悠去的,就好像一把小刀子似的,看得庞士元喉咙里又开始痒痒的了。
庞士元侧过脸去咳嗽的时候,听到她小声地讲:“我……我答应你。”
风里梅花的香气变得淡了一些,和走廊下面还没散尽的药味儿混在一起,这味道就特别像那年冬天的晚上。那时候诸葛亮披着他的旧披风,蹲在火盆旁边给他熬药呢。
庞士元看着远处在风中摇晃的梅树枝条,突然就想起夙茵儿以前问过他的话:“先生,您喜不喜欢梅花呀?”
他本来想回答说“太艳丽了”,可是现在呢,他却觉得啊,如果还能再看到她戴着青玉簪子的模样,看到她为了自己掉眼泪却又努力挤出笑容的样子……那可比看遍江南所有美丽的春山还要好呢。
小桃呼喊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夙茵儿转身的时候,手帕从袖子里掉到地上了。
庞士元弯下腰去捡手帕,却瞧见手帕的角上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那针脚歪歪斜斜的,就跟她第一次学做女红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把帕子紧紧地握在手里,梅花的香气和药的苦味混在一起,在鼻子尖儿那儿绕成了一团。
老远的地方传来诸葛亮的声音,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还有点沙哑:“茵儿?”
夙茵儿应了一声,然后提起裙子就跑远了。她发间那青玉簪子晃了晃,就跟把火似的,弄得庞士元眼睛直发酸。
他瞅着她的背影在月洞门那儿没了影,低下头瞧了瞧手心里的帕子。那帕子上的小梅花印儿,还带着她没擦干净的泪呢。
“郭姑娘啊。”庞士元朝着正在拾掇药箱的郭小然说,那声音轻得就跟叹气似的,“麻烦你给我弄副安神的药呗。”
郭小然抬起头,瞧见他正朝着月洞门那边望呢,眼尾那颗泪痣被太阳光一照,亮晶晶的。
郭小然应了一声,手指碰到药箱里的朱砂时,冷不丁就想起刚刚诊脉的时候。庞士元的心跳虽然弱,可跳得稳稳当当的,就好像在等着啥似的。
梅树的影子又往外挪了一小截。
庞士元把墨绿锦被裹得更紧了些,把那帕子贴在胸口上。
风里飘过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甜味儿,这是刚刚那半块桂花糕剩下的味儿呢。
他看着廊子下面晃悠的药罐子,突然就笑了。嘿,这春天的太阳啊,还真比平常暖和不少呢。
梅树影子在砖地上又往前爬了半寸的时候,夙茵儿的手指头还在绞着刚刚擦眼泪的帕子呢。
帕子角上那歪歪扭扭的小梅花印儿,把她的手心硌得生疼,就跟有根细针在扎似的。她本来以为自己就是看不得庞先生病恹恹的,可是刚刚他说“该知足”的时候,她喉咙里那股子闷痛的感觉,可比去年秋猎从马上摔下来时的淤青还难受呢。
“先生。”她冷不丁喊了一声,吓得廊子下面晾着的药包都晃悠了一下。梅枝在她脑袋顶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她眼尾的泪还没干呢,就被照得一闪一闪的。她问道:“您刚刚看梅花的时候,是不是挺喜欢的呀?”
庞士元正在把半块桂花糕掰成碎末,喂给廊下的小麻雀呢,听到这话,手指头就稍微停了一下。
他抬起眼睛的时候,目光从夙茵儿头发上插着的青玉簪子那儿穿过去,落在院子外面那棵老梅树的后面。嘿,就瞧见诸葛亮正站在那儿呢,他那黑色的大披风被风吹得有一角都掀起来了,手里还紧紧握着刚刚给她送过来的蜜饯罐子。
“梅花啊……”庞士元看着诸葛亮紧紧抿着的嘴角,突然就笑了,“以前觉得它开得太猛了,现在倒觉得……”
“茵儿!”
诸葛亮的声音随着风就冲进院子里来了,震得梅花瓣儿稀里哗啦地往他俩头上直掉。
他大步流星地迈进月洞门的时候,靴子后跟就把两片掉在地上的梅花给碾碎了,眼睛里就像冒着火似的,从庞士元床头放着的药碗,一下子就烧到夙茵儿有点发红的眼尾,说道:“太医署新送来了蜜渍金橘,我……”
他这话就卡在嗓子眼儿里了。
夙茵儿的鬓角那儿沾着一片梅花,正仰着脑袋看着他呢,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儿;庞士元靠在枕头上,手心里还握着她刚刚掉的手帕呢,手帕角上绣着的那朵小梅花,在太阳底下红得特别扎眼。
“丞相。”庞士元先说话了,声音沙哑得就像旧绸子在陶瓮上擦过似的,“公主刚刚问我喜不喜欢梅花呢。”诸葛亮在身侧把手指关节攥得都泛白了。
他瞅着庞士元床头那碗还没凉透的梨膏,又瞧见夙茵儿头发里那根老是在自己眼前晃悠的青玉簪子。以前啊,就觉得这小丫头是爱美呢,现在才发觉,那簪子尖就跟针似的,扎得自己心里生疼。
“梅花有啥好看的呀。”他拉了拉大氅,想把自己的情绪给遮一遮,就瞧见夙茵儿低着头给庞士元整理被角呢,头发丝扫过庞士元的手背,他就说:“要不明天我带你去看东苑的海棠花吧,开得可好了。”
“海棠花太娇弱了。”夙茵儿连头都没抬,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庞士元手心里的手帕,说道:“梅花啊,香得可纯净了。”
突然,风转向了,带着梅花的香气就冲进了诸葛亮的鼻子里。
他看着两人在被角那儿交叠着的手,庞士元的手又青又瘦,就跟竹枝似的,夙茵儿的手白得跟刚下的雪一样,连手指关节上的小月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有个东西在他胸口胀鼓鼓的,疼得厉害,就像当年在战场上,被箭簇把护心镜都给挑断了,血沫子堵在嗓子眼儿,还得强笑着说“没事儿”。
“我去瞅瞅药熬得咋样了。”他转身的时候,把廊下的药罐子给撞翻了,陶片碎在庞士元的脚边,他又接着说:“小然的药引子该换了。”
夙茵儿看着他那紧绷着的后背,突然就想起昨天他给自己系斗篷的时候,手指尖还一个劲儿地抖呢。她往前追了两步,就瞧见诸葛亮站在那棵老梅树底下呢,攥紧了拳头,“砰”的一下砸在树干上。
老梅树的树枝晃得可厉害了,那些梅花花瓣就像下红雨似的,纷纷落在他的肩膀上,可他就跟没感觉似的,又狠狠地砸了一拳。
“丞相!”她一下子就慌了神儿,赶忙提着裙子就往那边跑,可是跑到离他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就停住了脚。
诸葛亮的手指关节都渗出血来了,还和那些梅花的残瓣一块儿黏在树皮上呢。他把头扭过来看着她的时候,眼眶红得就跟要流血似的,声音有点哽咽地说:“茵儿,我是不是……”
话到嘴边,他又突然闭上嘴不说了。伸手把她鬓角旁边的梅花摘了下来,手指尖在她耳朵后面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回屋里去吧,风太大了。”
夙茵儿就由着他拉着往回走,可是老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庞士元还靠在走廊下面呢,正拿着最后半块桂花糕喂那只灰色的小麻雀。看见她看过来,还朝着她挥了挥手。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特别厉害,就像小时候偷偷喝了诸葛亮藏起来的桂花酒一样。不过那时候只觉得甜丝丝的,现在呢,这甜里头还夹杂着苦味,就像庞先生药碗里的甘草似的。
“茵儿在想啥呢?”诸葛亮的声音突然在头顶上响起来。
他的手掌盖在她的手背上,手心的温度透过他手上厚厚的茧子传过来,他又接着问:“是不是庞先生的病……”
“没有。”她急忙摇头,就瞧见诸葛亮指节上的血珠子正往她帕子里渗呢,“丞相您的手……”
“被梅刺扎到了。”他低下头给她整了整斗篷,眼睫毛在眼睛下面弄出一片阴影,“明天我让张将军到山里头去找百年人参,庞先生的病啊……肯定会好起来的。”
夙茵儿瞅着他有点泛红的眼尾,冷不丁就想起刚刚庞士元说“春山年年都在”的时候,眼睛里头那像雾一样淡淡的光。
她伸手摸了摸胸口,那儿还放着庞士元刚刚塞给她的半块桂花糕呢,甜滋滋的,还夹杂着点药渣子的苦味。
“丞相。”她突然就停住脚了,“明天您是不是要去校场呀?”
诸葛亮愣了一下,看到她手指头缠着斗篷上的穗子,耳朵尖微微发红:“本来是要去的,怎么啦?”
“那个……”她看着远处走廊下面的药罐子,梅香混着药味直往鼻子里钻,“我想去西市买新晒好的陈皮,给庞先生熬梨膏。”
诸葛亮的手指头在她手背上先是紧紧一握,然后又慢慢松开了:“行,我让小桃陪着你去。”
夙茵儿答应了一声,可没发现他转身的时候,目光在庞士元的窗户纸上多停留了好一会儿呢。
风裹挟着梅花瓣从她头发梢上飞过,她摸了摸胸口的桂花糕,突然就想起郭小然临走的时候说的话——庞先生的心跳,就像是在等着什么似的。还等啥呢?
她眼睛盯着诸葛亮慢慢远去的背影,接着又扭头瞧了瞧廊子下面那个瘦瘦的身影。
当梅影一点点爬上砖缝的时候,她冷不丁地紧紧捏住了手帕——明天在校场点兵呢,丞相得晌午才能回来。
西市的陈皮铺子啊,得早点去,早点回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