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油壁香车碾过满地的残砖碎瓦,微微晃动着行驶在朱雀大街上。苏小小素手轻挑纱帘,与吕苦桃、萧玉嬛一脸震惊地望向窗外——昔日宏伟的朱雀门城楼已经坍塌了一半。长街两侧的高门大院也墙倒屋毁,无一幸免。
更可怕的是,整个台城都化作了断壁残垣,红砖黄瓦堆叠成一眼望不到边的废墟……
“怪不得阿元要让我们躲出去……”苏小小咋舌道:“留在京里,还有可能被殃及池鱼。”
“其实还好。”萧玉嬛有第一手消息。“我三弟说当时老百姓都在街上,房屋倒塌并没有伤及多少无辜。”
“就是重建,又得劳民伤财了。”她叹了口气。
“也不知阿忠他们怎么样了?”吕苦桃却只关心自己人的安危。
“谁知道呢。”苏小小故意卖个关子道:“他们去梦乡决战之后,就失去了联系。”
“唉……”吕苦桃叹口气,虽然已经习惯了,为出征的丈夫牵肠挂肚,但她还是很牵挂……
油壁香车驶入平安里,在家门口停下。
苏小小和萧玉嬛故意坐在后头,让吕苦桃先下车。
吕苦桃心事重重,也没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便跳下马车摸出钥匙,却发现大门是虚掩的。
“呀,走的时候忘锁门了。”吕苦桃不禁有些担心,别让人趁着兵荒马乱摸走了家里的财物。她赶紧推门进去,便见一条黑影窜了出来。
“呀,真有贼!”吕苦桃反手摸出狼牙棒,兜头就要抡上去。
“苦桃,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便被那人紧紧抱在怀里。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怀抱,让吕苦桃瞬间放弃了抵抗,狼牙棒当啷掉在地上。
“小忠忠,你怎么回来了?”吕苦桃吃惊问道。
“仗打完了,当然回来了。”杨忠恨不得与妻子融为一体。“桃儿,我好想你。”
吕苦桃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抬头看着丈夫通红的眼眶,有些好笑道:“不过才分别三日,至于这么肉麻吗?“
“对旁人是三日,对我却是三十年。“杨忠看着妻子依旧青春的容颜,脑海中却浮现出她白发苍苍,双目失明的守望。
“桃儿,我们以后永远不分开了。”他深嗅着妻子的发香,喃喃落泪道:“等候太辛苦了,不如同生共死的好。”
“好好好,我的小忠忠。“这话大合吕苦桃的心意,她反手勾住杨忠的脖颈,发间的金簪晃碎了一地晨光:“往后若再要出征,我就随军,撵都撵不走。“
“好。”杨忠重重点头。
天上云淡风轻雁南飞,地下历经生死的夫妻紧紧相拥。院外是疮痍满目的建康城,眼前却是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活的人间烟火。
“快走快走,造了什么孽让我看这个?”七八岁的萧玉嬛郁闷地从旁走过。
“呵呵。小妹妹这种想法不对哟。”苏小小牵起她的小手道:“哪怕我们是单身,也该愿有情人常相聚。”
“……”萧玉嬛一阵憋气,想纠正苏小小的称呼,但她确实比自己的实际年龄也大好多。
但对方摆明了是在取笑自己的‘小’。
“叫妹妹就叫妹妹,还小妹妹。”萧玉嬛郁闷地嘟囔一声。
贰:
杨忠夫妻团聚后三天,萧衍下罪己诏禅位于皇三子萧纲。诏曰:
‘朕践祚称帝,开创大梁基业。本欲以仁德治世,垂范万代,然惑于佞臣谗言,偏信沙门邪说,妄以崇佛灭道为国策。拆道观、戮道士,致使三清蒙尘,玄门凋敝。
今思之,实乃忠奸不辨,弃华夏道统如敝履,此等昏聩,罪通于天!此愧一也。
更兼竭万民脂膏以构伽蓝,弃四海政事而崇梵刹。建康内外,佛寺林立如栉;江左上下,民力凋敝若枯。此愧二也。
北伐之役,因政弛兵弱而功亏一篑。败绩既成,朕非但不知自省,反信宵小构陷,冤陈庆之不忠,辱白袍军伟绩,自毁长城,罪无可赦。此愧三也。
然道士虽蒙冤受戮,仍以苍生为念,于国难之际,执剑从戎,救社稷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此等胸怀,日月可鉴!朕每念及此,汗流浃背,寝食难安。此愧四也。
四愧交加,五内俱焚,朕实无颜上奉社稷,下对臣民。
皇三子萧纲,仁孝恭俭,明敏通达,夙夜在公,素孚众望。朕今顺应天命,禅位于纲,以谢天下。
望尔即位之后:首拆九成佛寺,勒令九分僧众还俗;行三年免税之政,解黎庶倒悬之苦;复陈庆之清白之名,擢用白袍将士,重振军威。
且恢复道教正统地位,归还所有道观产业,许昔日还俗道士重归玄门,并赐田免税,厚加抚恤。特册封上清宗师葛洪为护国广法天尊,立观享祀,以彰其德。
朕虽退居别宫,亦当焚香涤罪,日日祷祝。惟愿新君励精图治,中兴大梁,使朕之过失,永为后世殷鉴。’
~~
禅位大典一结束,萧衍便褪去赭黄龙袍,看着宫人将十二旒冕冠收入朱漆匣中,便穿着道袍芒鞋,离开了已成废墟的台城。
三十载帝王生涯如大梦一场,如今终于到了梦醒时分……
当夜幕降临时,这位曾坐拥半壁江山的开国帝王,已悄然移至上林苑的竹舍,再也不用承担一国的兴衰了。
子夜时分,星河倒悬如银瀑。
萧衍屏退左右,取出了梦乡之战中分得的战利品——真谛的半份神火。
如今他不受祖龙之咒的约束,终于可以成神了!
上林苑中突然泛起虹光,将他整个人裹挟进璀璨漩涡……再睁眼时,萧衍已褪去凡胎,周身萦绕着淡金色的灵雾,指尖轻轻一点便能凝云成雨,再一挥手,便可恢复满天星河。
“恭喜陛下终尝夙愿。”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萧衍回头一看,便见任元不知何时出现,手持一份宝光缭绕的卷轴。
萧衍目光一凛道:“这么着急吗?”
“急倒不急,但你何故拖延?”任元反问道。
“这……”萧衍叹口气道:“放心不下半生基业,为子孙谋一个长治久安。”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既然已经退位,那就不要多管闲事了。”任元淡淡道:“之前给你的机会已经够多了,错过了就不能再回头了。”
“那朕成神有什么意义?”萧衍有些破防。
“人不该被神统治,所以才会有祖龙之咒,像你这样钻空子也不行。”任元淡淡道:“是你自己把名字填上,还是我帮你?”
“……”萧衍略一沉吟,便想清了利害,自己绝对不是任元的对手……
叹息一声,他只好以指作笔,在真灵位业图上留下自己的名讳。
指尖触及虚空的刹那,天地间骤然寂静。真灵位业图自任元手中舒展,化作一道长长的画卷,上头一个个神位虚位以待。
萧衍的指尖被无形之力牵引,每一笔落下,都有惊雷自九霄炸响,天地为之变色。当最后一笔出锋,真灵位业图上便浮现出他身穿帝王服饰,威严端坐的模样。
‘紫微元灵白玉龟台九灵太真元君’,十二个鎏金大字如太阳般迸发刺目光芒,将萧衍整个人笼罩其中。
金光里,他的道袍无风自动,银发被镀上流动的碎金。一枚白玉龟钮印玺出现在他的手中。冰凉触感渗入肌理时,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炸开——昆仑之巅的云雾、蓬莱仙岛的潮汐、还有天上华贵威严的宫阙……
“轮回火宅,沉溺苦海,长夜执固,终不能改。”萧衍露出恍然大悟之色,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他望着业已倾覆的台城方向,一声长叹散入夜风:“建康城的残垣断壁可以重建,大梁的气运却难以再续了......”
任元拂袖腾起金光,将其笼罩其中。发出裹挟着雷霆的道韵:
“这都是你自作自受罢了。事到如今,莫要空谈气数,随我征天,方是你赎罪之道!”
“是。”萧衍应一声。
说罢,二人化作流光没入星穹,只留上林苑的竹影在月下摇曳。
叁:
但萧衍还是在禅位之前,做出了一些安排。
他亲书金册,拜杨忠为镇北将军,封陈留侯;擢陈霸先为镇南将军,赐永宁侯印。更将实际上年龄最小的掌上明珠临安公主下嫁陈霸先,以皇家联姻稳固新贵柱石。
成婚那日,朱雀桥畔张灯结彩。公主府前车水马龙,什么王谢桓庾、什么王侯将相,统统都道贺。
红烛高烧的喜堂中,新君萧纲亲自主婚。
陈霸先头戴九旒冕冠,身着玄色上衣,纁色下裳的章服,与团扇掩面的临安公主行沃盥礼。
待两人净手后,司仪展开《迎书》,念诵起来:“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跪拜天地祖先之后,公主便坐凤轿先行退下,等待最后的合卺却扇礼。
陈霸先则进了正堂,与来宾开怀痛饮……
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终于摆脱了微寒的门第,实现了尚公主的野望。双喜临门,夫复何求?
一圈酒敬下来,陈霸先已经醉意醺然了。其实他酒量极大,千杯不醉,但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搂住任元肩头,又是捶背又是哽咽。“兄弟啊兄弟,哥哥我能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赐啊。”
“说这些干什么?没有我你一样能实现抱负。”任元笑着拍拍他的背,朝杨忠递个眼色道:“该入洞房了,不要让佳人久等哦。”
“让她等着,得给她个下马威,不然整天跟个公主似的,谁受得了?”陈霸先却大着舌头道。
“人家本来就是公主……”杨忠无奈摇头,与任元左右搀扶,将新郎官送入洞房。檐角的鎏金铃铛在夜风中叮咚作响,这秋夜竟如夏夜般温暖醉人。
可惜此时没有听墙根的习俗,任元也好歹得讲讲体面,便跟杨忠回到了正堂。
回来后才发现,萧玉嬛抱着坛子已经喝懵了。任元赶紧夺过酒坛:“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
萧玉嬛脸颊绯红,踮脚去夺酒坛:“要你管!“
“我当然得管。“任元稍一抬手,看起来七八岁的女娃就够不着了。“我是你的监护人,你成年之前得听我的。”
“我已经成年好几回了!”萧玉嬛跳起来够,可惜还是够不着……
“那我不管,反正在我眼里,你现在就是个孩子。”任元笑道。
“讨厌,我一个爹还不够,还得再来个小爹。”萧玉嬛气得跺脚。
“不不,你是我小娘。”任元摇头笑道。
惹得少女羞恼地蹦起来,‘恶狠狠’给他一记粉拳,然后咯咯笑着跑开了。
“我这叫三娘教子!”
“……”任元一脸无奈地宠溺,刚要跟出去,忽然瞥见酒席上还有一个巫谢。
这家伙在梦乡之战后,想跑没跑了。为了活命,成为‘真灵位业图’上的第一个神明——北阴酆都大帝。
凡是上了真灵位业图的神明,便可拥有相应的权柄,以及无尽的寿元。但都得听从主神的旨意,遵守祂定下的规矩,否则主神心念一动,便会灰飞烟灭。
所以任元今天让他来喝杯喜酒,他只能老老实实带了厚礼,前来道贺了。
“主上。”见任元看过来,巫谢赶紧起身。
“不用紧张。我说过,我跟巫咸不一样,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我就不会找你麻烦。”任元抬手虚按,示意他重新坐好。
“是是。”巫谢赶忙点头,又有些心虚道:“可是我没那个能力,重建十八层地狱。”
“不用整那些花里胡哨的,简简单单的就行——好人死了,便赶紧送其投个好人家,坏人死了就投生成猪狗。”任元沉声吩咐道。
“是,属下明白了。”巫谢赶忙应声。
肆:
大婚后,陈霸先便带着公主回乡省亲扫墓。
车驾抵达长兴当日,晨光熹微。郡守县令却早已命人黄土垫道,净水洒街,率众于城外二十里恭候多时了。
陈霸先身披蟒纹锦袍,腰间玉带熠熠生辉,与公主并坐在华贵的巨大马车上。车驾由八匹纯银披挂的白马拉动,马鬃皆以金线编结。车帘上绣着金线蟠龙,在朝阳下流转着华贵光芒。
队伍最前方,百名银甲骑兵手持长枪开道,随后又是百名骑兵持旗,各色旌旗随风翻卷,彰示着这对夫妇的不凡。
街道两侧挤满百姓,孩童们骑在父亲肩头,手里挥舞着自制的彩旗;老人们拄着拐杖,眼中满是惊叹;大姑娘、小媳妇们更是一边瞪大眼看着昔日的梦中情人,一边唉声叹气,悔不当初……
随着车队缓缓驶到城下,‘咚——咚——’的鼓声响彻云霄。二十四面牛皮大鼓排列街道两侧,鼓手们身着赤色劲装,奋力击鼓,鼓声震得人耳膜发颤。
百姓们纷纷跪地,额头贴地,‘恭迎侯爷荣归’之声,如同浪潮般涌来。
陈霸先端坐车内,透过车窗望着匍匐在地的人群,心中感慨万千。当初自己逃离长兴时说的大话,终于变成现实了……
这一刻,所有的艰辛都化作了胸中澎湃的豪情。
“二叔!”这时,一声清脆的呼唤,将陈霸先唤回了现实。
他的哥哥嫂子、弟弟、侄子陈蒨也都被接回了家乡,前来迎接他和公主的大驾。
那叫他的,正是十七岁的陈蒨,只见其已经长成了翩翩美少年,再也不是记忆中那个,拖着鼻涕的小跟屁虫了。
陈霸先笑了,三步并作两步,下车走向了亲人们。
~~
此次省亲最重要的事,是给父母迁坟。
陈霸先将父母的坟茔,迁到了长兴的风水宝地灵山冲。
这里是长兴最好的墓地,素来为士族高门垄断,但现在陈家人也可以葬在这了。而且陈霸先还起了座最气派的大坟,连石仲翁都给安排上了。
他大哥陈道谭高兴地直抹泪。“我二弟出息了,爹娘要是能看到多好啊……”
兄弟三人想起当初丧家之犬似的逃离长兴,不禁再次落泪。
安坟之后,兄弟三人回府。
陈道谭叫来陈蒨,吩咐道:“你以后就跟着你二叔,要把他当成亲爹一样!”
“是。”陈蒨应声给陈霸先磕头,口称“叔父”。
陈霸先从小就喜欢聪明伶俐,俊美无比的大侄子,便拍着胸脯道:
“大哥就放心吧,蒨儿交给我,保准错不了!”
~~
省亲之后,陈霸先便送公主回京,自己则接受了交州刺史的任命,南下出镇一方。
虽然公主新婚热恋,痴缠不舍,但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被儿女情长牵绊?
陈霸先还是毅然上路了。
陈蒨担任陈霸先的亲兵。远离京城后,陈霸先将一个长长的木匣子郑重其事交给他,沉声吩咐道:“你以后最重要的责任就是给我背剑,时刻保证剑不离身,你不离我!”
“什么剑这么重要?”陈蒨好奇道。
“我兄弟送我的。”陈霸先打开匣子给侄子看了一眼,一柄紫气缭绕的宝剑,静静躺在匣中。他不禁暗暗得意,三弟果然更看好我,把天子剑最后给了我……
陈蒨自然不认识天子剑,不解问道:“这么好的剑,二叔为什么不亲自佩戴呢?”
“等到配得上它的时候,我自然会佩戴。”陈霸先沉声道。
“那我们现在去干什么?”陈蒨问道。
“去努力配得上它!”陈霸先沉声道。
伍:
杨忠也被任命为德威将军,皇帝还欲封他为信州刺史,杨忠却不想接受,他牢记着任元的话——回北方去!那里才是他发光发热的地方!
况且自己不能失信于贺拔大哥和六镇弟兄们。
于是挂印封金,毅然携妻子北归。
任元将他们送到江边。临别时,给了杨忠一个长长的木匣子,跟给陈霸先的那个一模一样。大笑道:“侄儿降生的时候,我未必能亲至,就把这剑送他做礼物吧……”
“好。”杨忠强忍住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双手接过来。心说三弟还是更看好我,把天子剑最后给了我……
“三叔给你没出世的侄儿起个名吧。”吕苦桃提议道。
“好好,我们三兄弟就属阿元最有学问,起个名儿肯定旺孩子!”杨忠深感大善。
“那就叫杨坚吧!”任元便不假思索道。
“好,我们将来的儿子就叫杨坚!”杨忠高兴道:“等他长大后,一定让他拿着三叔赐的剑驰骋天下!”
~~
要北上的还有达摩和法秀,以及独臂的第五维。
第五维已经落发为僧,也拜在达摩门下,法号慧可。
达摩很喜欢慧可,还说这是将来传我衣钵者。这让法秀很不爽:“为什么不是我?”
达摩的大笑透过一苇舟,回荡在长江道:
“因为你有更大的事业要做,为我佛门再立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