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苍评价张诚的这些话,张诚是不知道的,耳朵也没有发热。此刻他正看着对面的这位陆贾。
陆贾上来就自报家门,说是张苍和公孙尼子的师弟,当今朝廷太中大夫,奉皇命来见张诚村长。
私谊放在前面,让张诚无法拒绝这个人进入村子,坐在自己的面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张村又何能例外呢?”陆贾说。
“可以啊,张村没说自己不是王土。”
“那你为何抵抗大军呢?”陆贾问。
“王土归王土,但是军队也不能未经主人许可随意进入别人家里吧?何况这支军队声称要讨伐我,刀出鞘、弓上弦,这是来杀人的吧?我们小民,只想求一个活路而已。这才关闭了寨门,保护了自己。”张诚说。
“现在是造成了汉军死伤。”
“死的也不多。张村一直很克制,我们从来不愿意参加战争,杀伤性命。第一次交战是汉军逼近村寨,我们的民兵射击示警。但也只是打死了几个前排的士兵。汉军后退,我们民兵就再没出击。不然杀伤更大。”张诚说。其实这种主动开枪的行为,也很难辩护,张村要立威,只好拿不认识的汉军普通士兵的性命来下手。这几个士兵算是倒霉。
“当晚破营,我们甚至连武器都没用,所用的只是我们的工作车辆,其实是去拆除你方营寨的,你们营寨立的不是地方,阻碍了张村日常物资进出的通道,我们也只是派出了几十个人清场,拆除阻拦道路的拒马之类。当然,汉军士兵无知,上来阻挡我们的车辆,由此造成了死伤,这个责任我觉得还是要由这些士兵来承担——如果螳螂阻挡兵车,被碾死的话,难道能说兵车残忍吗?”张诚继续解释。张诚也觉得自己是在胡说,但是开场就要封死这句话。
“工作车辆?我听说你们用的是战车?”
“哪里的话,你看窗外,我们的工作车辆回来了!”正说着,一辆推土机从谈判的厅堂外经过,铲土斗上是泥土石块。
陆贾哪里见过这些东西,这些超出了个人的认识和经验,只能把这个话题绕过去。
“陛下知道扶苏和蒙恬在你的村子里,所以派人来捉拿……”
“不知道扶苏和蒙恬犯了什么罪?”张诚问,这句话才是关键。蒙恬扶苏的身份是个问题,但是蒙恬和扶苏的问题早在秦朝就已经解决了。甚至在胡亥赵高的时代,也没有人敢给这两个人定罪,赵高也只是矫诏让这两个人自杀。换言之,在秦朝的时候,这两个是无罪之人。而在汉朝,这两个人到底犯了什么罪呢?
“扶苏是前朝皇子,蒙恬是前朝将军。”
“萧何是前朝文吏,刘邦是前朝亭长。”张诚说。如果前朝身份是罪过,那么汉军之中不少人可也都在前朝做过官呢。
“皇帝和萧丞相起义了。”陆贾说。
“哦……你是说,在前朝的时候,这两个人谋逆造反了吗?”张诚笑道。
陆贾觉得有点晕,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口齿伶俐,思维敏捷,好像很难给他下套子,却总是把自己绕进去。
“我们还是说回来,说你们杀伤了大汉的士兵……”
“过去这几年兵荒马乱,没有守土的城寨几乎无一不被侵略甚至屠戮,从陈胜攻打陈县开始,那些不努力自保的城寨最后结果怎么样了?来的汉兵我们无法识别身份,又来意不善,你不能禁止我自卫。”
“什么自卫?你对大军自卫?”
“刀兵不得进张村,这是多少年的规矩。”张诚说。“我们张村曾经被匈奴人侵略过,全村老幼都被掳走,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就定下了这个规矩,刀兵不得进张村。哪怕是韩信将军来张村的时候,也要把佩刀在村寨口解下,由保安员收存。”
“谁给你定下的这个规矩?”
“这条规矩倒是皇帝陛下认可的。当初扶苏皇子和蒙恬将军听说我们要确立这样的规矩,就上报了朝廷,始皇帝准允,这份诏令现在还在村里保存着呢……”
“你拿前朝皇帝的诏令做证据?”
“始皇帝不是皇帝吗?”
陆贾觉得喉咙疼。跟这个不讲理不要脸的青年谈话,怎么这么吃力。
“你们确实要和大汉对抗?”
“没有。我们承认来自咸阳的一切权威。包括交税啥的,张村从来没有落下一个铜板,我曾经问过张苍大人,张苍大人说,天下没有一个郡县没有拖延过税金,只有张村,我敢打包票,自从我做村长那一天开始,没有少交过一文,没有迟交过一天!”
“妈的你们自己定税率,从胡亥二年开始,你们何曾按照朝廷的律令缴纳税金?”
“我们查了朝廷的诏令,自从始皇帝三十五年,朝廷从来没有修改过税法,所谓三税二这样的恶令,全都不是朝廷律令规定,而是贪官污吏自行发出的乱命!”张诚喷了回去。朝廷也是要脸面的,断不敢把三税二这样的规定写在田律里。
“那么朝廷的徭役……”
“张村只接受在高奴县境内的徭役。而且张村村民去哪里服徭役,我们都会派民兵跟随前往服徭役的地区,保护我们的村民不受霸凌。”
“没有这个道理,当今朝廷在长安建设都城,需要征发天下的民夫前往徭役,张村不能例外。”
“我听说刘邦当年押送徭役民夫前往咸阳,结果半路逃亡一半,刘邦只好给剩下的人酒肉,大吃一顿贪墨了徭役的费用,然后释放了所有民夫,自己逃亡到芒砀山——你要是敢征发张村的人去长安服徭役,我就敢再学一次刘邦,学陈胜也无所谓。”
张诚的话字字诛心。你跟他说道理,他跟你说法律,你跟他说法律,他说要学刘邦,你跟他说刘邦是皇帝,他说他们做的事情已经得到始皇帝的批准了……
这个小家伙一身反骨!
以口舌称雄的陆贾,觉得很无力,很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