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宫里为中秋准备的红绡宫灯,尽数撤下,新挂的红绸彩绦也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缟素幔。
萧贵妃骤然薨逝,天子悲恸,当即除下明黄龙袍,敕令六宫素服举哀,更降旨辍朝五日……
这场变故,如惊涛拍岸,瞬间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
王公贵胄闻风色变,害怕卷入西兹死士的暗杀漩涡,惶惶不可终日。
市井坊间更是流言纷飞。
百姓们围聚在茶馆、酒肆,满是惊恐与好奇的打听,谈论着这场血腥而离奇的宫闱惨案……
各大茶楼的说书人也精神抖擞,抖开了新的话本。
惊木一拍,满堂茶客的瓜子壳落了满地。
“列位看官!这《金殿血案连环计》第三折,端的是腥风血雨——”
“那凶手本是王府宠姬,生得是观音面,虎狼心,满肚子藏着修罗肠……”
“只看她袖中藏着西兹秘制的蛇莓汁,趁贵妃娘娘御花园里打盹,往青玉荷叶盏里这么一倒——”
说书人口沫横飞,把薛绥和萧贵妃换成前朝的人物,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亲眼看见一般。
一阵阵叫好声,响彻四座。
只见一个卖炊饼的汉子,肘击邻座。
“你说这尚书府,怎就养出这般毒妇?”
“嘘,你没听见书里讲?”老学究捋着胡须,摇头晃脑,“这薛侧妃八岁那年便被拐子拐走,说是在旧陵沼长大的,那豺狼横行的地方,能养出什么心地纯善的闺秀?”
“怪道呢!”卖炊饼的汉子砸吧嘴,“我表哥的小舅子在斥候营当差,说旧陵沼的水都是黑的,泡着二十万具白骨呢!”
“唉,那卢二姑娘死得才叫一个冤。如花似玉的年纪,眼看就要入主东宫,怎料成了凶手的替死鬼……”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
而那两位有西兹血脉的护国公主和图雅公主,也没能逃过众人的口舌。
“什么圣山雪水养出的妖孽?还不知使了什么妖法迷了圣心呢!”
“西兹细作善用美人计……”
“那护国公主啊,也与陆将军有私……二人早就不清不白,陆将军抛妻弃子,便是为与护国公主长相厮守。”
“听说了,青楼勾栏里,早有头牌娘子编了新词儿,抱着琵琶在唱呢……”
“可不!昨儿天香阁新出的调子唱得可绝——”
一个货郎压着嗓子学那妓子转腔,咿咿呀呀。
“小寡妇,脱麻衣,金殿抄经会旧郎,青丝绕着银枪转,将军帐里暖玉香——”
台下几个泼皮听到唱腔,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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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府西院。
钱氏听到小厮禀报,气得叉着腰骂街,“这些个嚼舌根的,也不嫌事儿大,把没影的事儿传得有鼻子有眼。哼,这些无赖,想是没少从平乐公主的私库里领银子养舌头吧……”
她捧出一匣子银票,重重砸在案几上,双眼铜铃似的盯住薛庆修。
“你去,找些个会唱曲的,就唱那《毒公主连环计》,把平乐公主害死亲娘,逼死卢二姑娘,嫁祸咱们六姑娘的事,唱起来,唱得比她们编的话本还要精彩!咱们家不缺钱,不够我再回娘家去借……”
“娘子!”薛庆修连忙拉住她,神色焦急又无奈。
“小心隔墙有耳!”
“三老爷说得对,三夫人切莫因一时之气,惹来大祸!”锦书也小声劝她,“眼下最要紧的,是让老爷设法,照应着姑娘,莫让她在牢里吃苦……”
钱氏一听这个便红了眼圈。
“大老爷推三阻四,拿官威压人呢——说此案证据确凿,他身为刑部尚书,避嫌都来不及,哪里敢多嘴?”
锦书眉头紧蹙:“那不如让老太太那边发个话……”
钱氏瞥一眼垂头丧气的薛庆修,冷笑两声。
“从昨儿消息传来,老太太便称病不出,连佛堂都不去了。要我说,六姐儿从前对老太太那是掏心掏肺,这火烧眉毛的时候,一个个的便藏头露尾……什么簪缨世家,倒不如我们商贾门户,讲究个情义……”
说罢又抹了把泪。
“可怜我们六姑娘,自幼被至亲抛弃,忍辱偷生十年,好容易挣出些体面,偏又遭了这等腌臜事,生生做了那顶缸的冤大头……”
“她这命,怎生这样苦……遭了这等冤屈,薛家竟没一个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难不成这世家的体面,比骨肉的性命还要金贵?六丫头若真有个好歹,他们也不怕遭报应的!”
薛庆修听她说得又刺耳又锥心,攥着袖中皱巴巴的拜帖,掌心硌得生疼,冷汗都差点出来。
事发后,他连夜去求翊武将军,门房却把银票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还附了句话。
“薛大人,不是将军不肯周旋,是这案子上头定了调子,端王亲自举证,便是将军想帮,也插不上手啊。”
薛庆修明白好歹。
不仅翊武将军说项不得,旁人也束手无策。
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托人求到东宫。
可惜,连太子的面儿都见不到……
他将钱氏递来的银票推回去。
“娘子,有些事情,不是有银子就能消灾的。”
钱氏气得咬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什么狗屁的世家大族、皇亲国戚!如今六姐儿身在天牢,怕是连口热汤都喝不上,而她的父亲兄长叔伯家人们,一个个身为朝廷命官,我不信竟连半张条子都递不进去。”
薛庆修咬了咬牙,看了一眼锦书。
“眼下兴许只有一个人有法子——”
钱氏问:“何人?”
薛庆修看了锦书一眼,“六姐儿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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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贵妃停灵的瑞金殿里,雪白素幡层层叠叠地垂落,将雕梁画栋的宫阙,浸透成一片冷寂的灰。
李桓跪在灵前添香,一张脸比素帛还要苍白,眸底散发着刺骨的寒气。
“皇兄……”
平乐公主踩着满地纸钱进来,灵床四周的白纱帷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被禁足半月,没想解禁的代价,竟是生母的性命。
烛火映得她眼眶通红,眼泪却迟迟不落,翻涌的是满腔的恨意。
“母妃最怕冷清,让她躺在这冷冰冰的侧殿,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会不会孤单,会不会害怕?”
“你还有脸问?”李桓从蒲团上站起,一身孝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若不是你任性胡为,母妃怎会遭此横祸?”
平乐猛地抬头,供案上的长明灯将她的眉眼割裂成明暗两半,神情阴鸷。
“皇兄这话可笑至极!母妃被人毒害,与我何干?薛六不是已经下狱了,还是皇兄亲自搜出的罪证,如今却把脏水泼到我的头上……”
“啪!”
一记耳光重重落下。
李桓将平乐没说完的话,打碎在齿间。
她踉跄两步扶住供案,回头看着李桓,气得浑身发抖。
“你打我,好狠的心——”
“这一巴掌是替母妃打的。”李桓声音微微发颤,“堂堂公主,草菅人命,丧尽天良。打你都算轻的。”
“皇兄莫要血口喷人……”
“你该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吧?”他双瞳幽黑,声线冷得像殿外的秋风。
“平乐,卢二姑娘临终前,可是喊着你的名字!”
平乐愕然的脸上,泪痕未干,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随即又镇定下来,出声冷笑。
“没有想到皇兄会帮薛六那个贱人说话,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短短时日便从媵妾爬上侧妃,必是少不得皇兄的偏爱、抬举……”
说罢,她似笑非笑地睨着李桓,神色尽是嘲讽。
“既然皇兄舍不得,为何要将人下狱?何不干脆把她接回端王府,金屋藏娇……”
李桓不语,冷冷地看着她。
平乐话音未尽,又暗自咬牙愤愤。
“你惦记薛六的美色,纵容她暗中下毒,害死母妃。如今倒来装孝子?”
李桓又是一个耳光落下。
“还不知悔改!你以为凭你的手段,便能瞒天过海?若非我为你善后,此刻披枷戴锁身陷大牢的人,就是你!”
平乐怔住。
入宫前,她已然知晓卢僖在前往刑部大牢的途中暴毙,七窍流血的症状与母妃一模一样,正是蛇莓之毒……
她不清楚薛六用的是什么手段,调换了毒药,害死母妃。
但她知道,卢僖死得恰是时候,是李桓救了她一命,不然等卢僖受审,咬出她指使下毒的事,便是父皇也未必会保她。
“哥……我知错了。”
她走向李桓,拉住他的衣袖,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孝衣上。
“母妃已然仙去,父皇有那么多孩子,我只有你,只有你了……”
李桓低头,扯开她的手臂。
“平乐,你要何时才明白?这深宫之中,只要出手,就干净不了。”
火光在他眸中跳动,仿佛要将满心的疲惫烧尽。
平乐看着他恍惚痛楚的模样,低声道:“皇兄心里难受,是为了母妃,还是为了薛六?”
“住口。”李桓抬头,青筋在额头暴起。
平乐身形微震,忽地凑近低语:“皇兄喜欢上她了,对不对?那个贱人,入了你的心?”
李桓望着灵床上的素白帷帐,声音冷得像冰:“管好你自己。”
平乐突然激动上前,掀开锦被一角,露出萧贵妃苍白的面容。
“皇兄且仔细看看!睁大眼睛看看!若你还有半分人子血性,就该以血还血,不要让那毒妇活着走出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