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徐钰这边还没“我”出个所以然时,历届被称为“最热闹”的8年级的方阵开始入场了。
十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宽阔的塑胶跑道上,蒸腾起一股混合着青草和塑胶的、特有的运动会气味。高亢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通过遍布操场四周的巨大音响,如同实质的声浪,一波波撞击着鼓膜,催促着心脏跟随那铿锵的节奏搏动。
主席台上,校领导们一排排端坐,脸上挂着模式化的微笑。台下,是整齐得如同刀切斧劈的队列海洋。各班的方阵正依次通过主席台,接受检阅。阵列中或统一或千奇百怪的服装,在划一的步伐和响亮的口号下,却是洋溢出了不一样的青春气息。
“下面向我们走来的是——8年级七班!”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在乐曲的间隙响起,带着刻意拔高的亢奋。
接下来,操场中的氛围仿佛一颗火星投入了干燥的柴堆。
七班的方阵刚踏过主席台正前方的白线,看台上属于七班的区域——d区那片位置,毫无预兆地爆发了。那不是简单的掌声,而是山呼海啸般的、几乎要掀翻顶棚的狂热呐喊。几十个学生猛地站了起来,身体前倾,手臂疯狂地挥舞着。
“七班!七班!所向披靡!”
“杀——!”
伴随着这震耳欲聋的声浪,无数色彩猛地炸开。大卷大卷的彩色纸带被奋力抛向空中,金、银、红、绿……交织成一片迷离炫目的瀑布,旋转着,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覆盖了下方经过的七班方阵队员,也飘向邻近的看台区域。粗大的充气棒被猛烈敲击,发出密集如鼓点般的“嘭嘭”巨响,在《运动员进行曲》的旋律中硬生生撕开一道狂野的口子。一条巨大的、用各色马克笔手绘着歪歪扭扭“七班无敌!地表最强!”字样的白色横幅,被几个男生高高举起,在人群头顶猎猎招展,像一面宣示着叛逆的战旗。
整个d区看台瞬间变成了一片沸腾的、失控的彩色海洋。欢呼声、尖叫声、充气棒的噪音、纸带飘落的簌簌声甚至几只帮忙助威的精灵吼叫声,混合着阳光和飞扬的粉尘,构成了一幅与主席台庄重检阅气氛格格不入的、充满原始躁动的画面。周围的班级方阵节奏明显被打乱,有人好奇地张望,有人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而就在这片混乱和狂热达到顶点的瞬间。
主席台侧翼,那个穿着笔挺黑色立领风纪委员制服的身影,叶凌霜,向前迈了一步。他站在高高的主席台边缘,阳光将镜片映得一片反光,看不清眼神。他没有喊叫,只是对着固定在衣领上的微型麦克风,嘴唇微动。
下一刻,冰冷、清晰、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操场上所有喧嚣,精准地通过覆盖全场的扩音系统,砸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风纪委员会,记录:位置,d区看台,三排五座。行为:严重干扰会场秩序,制造噪音污染,违规抛洒物品。”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落地,砸得人心头一颤。
话音落下的刹那,仿佛事先演练过无数次。四名同样身着统一黑色制服、肩佩银色徽章的风纪委员,如同四道精准射出的黑色箭矢,从不同方向无声而迅猛地切入那片沸腾的d区看台。他们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目标明确得令人心寒。
两个委员直接扑向那几个还在奋力抛洒纸卷的男生。没有言语,只有冰冷而有力的钳制。一人扣住手腕,另一人劈手夺过对方怀中尚未打开的巨大彩色纸卷。纸卷被粗暴地扯走,卷筒边缘甚至刮破了男生兴奋发红的脸颊,留下一条细微的血痕。
另一个委员径直冲向挥舞得最凶的充气棒。手臂闪电般探出,抓住充气棒末端,猛地向下一拽。握着充气棒的女生猝不及防,惊呼着被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充气棒被轻易夺下,像缴获一件危险的武器。
最后一名委员,目标锁定了那条最为刺眼的“七班无敌”手绘横幅。他几步冲到高举横幅的男生面前,没有任何交涉,直接伸手,抓住横幅的下沿,用力一扯!
“嘶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尖锐刺耳,在短暂的寂静中格外清晰。手绘的马克笔字迹在粗糙的拉扯中断裂、扭曲。横幅被硬生生从几个男生手中撕下半幅,剩下的半幅无力地垂落下来,像一面被击落的残破旗帜。
而在这场早就模拟了数次后才实施的迅捷“镇压”中,那些被安排在四处负责助威的精灵不由被狠狠吓到了,刚要各自窜回到自己训练师的身旁,就被忽然从那几个黑衣身后闪出的大狼犬和伦琴猫狰狞的面孔给吓住,不由颤抖地钉在了原地。
被夺走的纸卷、被收缴的充气棒、被撕裂的残破横幅……所有被定义为“违规物证”的东西,被迅速塞进风纪委员随身携带的、印着冰冷徽记的黑色收纳袋中。动作麻利,如同清理战场。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上一秒还是彩带飞舞、群情激昂的狂欢之地,下一秒,只剩下几个脸色煞白、眼神茫然的学生,维持着僵硬的姿势,手中空空如也。纸带还在空中缓缓飘落,无声地落在他们头上、肩上,像一场迟到的、可笑的葬礼。
“叶凌霜!你干什么?!”
一声压抑着狂怒的暴喝从主席台另一侧炸响。小缘几步冲到了那个高挑的身影面前。她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在此刻突突直跳,手指几乎要戳到叶凌霜那副冰冷的眼镜上。
“那是学生自发的热情!是运动会该有的氛围!你凭什么?!”小缘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通过麦克风传遍了全场,“用这种手段打压?你们风纪委员会就是这么做事的?!”
整个操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主席台侧翼这小小的风暴中心。乐曲还在播放,但似乎已经失去了灵魂,变成空洞的背景音。方阵的行进变得僵硬而迟缓。d区看台那片区域,死一样的寂静蔓延开来,与周围尚存的零星掌声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叶凌霜缓缓转过身,正面对着暴怒的小缘。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他没有看小缘那张因愤怒而微颤的脸,而是微微垂下视线,落在自己手中那本深蓝色、烫印着校徽的《风纪委员会纪律手册》上。细长的手指戴着黑色薄手套,精准地翻开到某一页。
他将手册微微举起,让眼前的少女,也让下方无数双紧张注视的眼睛,能清晰地看到那崭新印刷的、墨色浓重的条款。
“新规增补条款第9条,”叶凌霜的声音依旧平稳,毫无波澜,却比扩音器里放大的声音更具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心里,“任何形式的集会、活动,参与者之自发行为,不得违背校规所确立之基本秩序框架,不得干扰活动预设流程及他人合法权益。对此类行为之性质界定与处置权限……”
他微微停顿,指尖在那行冰冷的铅字上轻轻一点,如同法官落下法槌。
“归属风纪委员会,并拥有最高解释权。”
“最高解释权”五个字,像五根冰锥,狠狠扎进小缘的胸膛,也扎进了操场上每一个学生的心底。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反驳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那白纸黑字、冰冷无情的“解释权”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如同螳臂当车。
叶凌霜合上手册,动作一丝不苟。他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明显的讥讽,望向眼前的小缘用冷淡的声线嘲笑道:
“只是天天替人家跑腿,真拿自己当成学生会的人了?”
说着,叶凌霜的目光僵立如木偶的小缘,扫向下方死寂一片的d区看台。那些刚刚还热血沸腾的脸庞,此刻写满了惊惧、茫然和一种被无形力量扼住咽喉的窒息感。飘落的彩色纸带安静地躺在他们脚边,像一地破碎的、无人收拾的狂欢残骸。
他不再言语,只是微微抬手,对着衣领的麦克风,清晰而简短地下达了指令,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身后的风纪委员和这片死寂的操场听清:
“d区三排五座区域,纳入重点监察名单。所有收缴物证,编号封存。后续…”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凌,缓缓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学生,“依据手册细则,进行个人行为评估。”
指令结束。他不再看立在原地的小缘一眼,转身重新面向操场中央。身姿依旧笔挺如标枪。
《运动员进行曲》还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催促着下一个方阵前进。然而,整个操场的气氛已经完全变了。方才的喧腾与热烈仿佛被瞬间抽空,只留下一种沉重的、被严密监控的压抑。其他班级方阵的口号声依旧响亮,却失去了灵魂,变得机械而空洞。看台上,再没有人敢随意站起,没有人敢挥舞手臂,更没有人敢发出任何超出“规定”的声响。
只有零星的、小心翼翼的掌声,如同垂死病人的微弱心跳,在巨大的寂静中苟延残喘。
而此刻,叶凌霜站在主席台边缘,如同一个沉默的黑色坐标,清晰地标注着旧秩“热情”的死亡与新秩序冰冷的疆界。阳光落在他肩章冰冷的银徽上,反射出刺眼而绝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