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胸中的浊气翻腾得更加厉害。
她原先只担心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村姑,没成想,竟也是个官家女!
上不得台面的小官之女比纯粹的村姑更让她恶心——村姑至少还知道自己不配,而这种小官之女,仗着读过几本书,父兄在官场稍有微名,便容易生出攀附高枝的痴心妄想!尤其这杨韵刚得了圣心,正是心气最高的时候,他那妹妹……王氏几乎能想象出对方故作清高、欲擒故纵的模样。
“好啊,好啊,”王氏冷笑连连,眼中寒光闪烁,“寒门新贵,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攀不上世家嫡女,便想着从郎君这里下手,妄图一步登天!”她猛地看向不白,眼神锐利如刀:“那杨氏女,样貌品性如何?可曾…在京中闺秀间走动?”
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硬着头皮道:“这……禀夫人,杨五姑娘并没有随杨大人来到京城,在滁州时,小人曾见过一两次,生得还算清秀,性子似乎颇为安静。”
他实在不敢添油加醋,更不敢妄自评价。
“清秀?安静?”王氏嗤笑一声,充满了不屑,“这等词,不过是无才无貌的遮羞布罢了!真正的世家贵女,当如明珠美玉,璀璨生辉!她一个边陲小吏之女,能养出什么大家闺秀的气度?不过是学了些狐媚手段,装腔作势,迷惑郎君罢了!”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断没错。
儿子自小在锦绣堆里长大,见的都是精心教养的淑女,乍然见到这种故作清冷、不同流俗的调调,一时被迷了心窍也是有的!
“夫人息怒……”春和在一旁低声劝慰。
王氏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怒火,但眼底的算计却更加冰冷清晰。
她看向不白,声音恢复了主母的威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郎君不日就要议婚,相看的都是京中颇负盛名的贵女,往后杨家的私信就不要往郎君院子送了。若叫我发现你帮着郎君偷偷与那杨五姑娘联系,你是知道我的……”
她顿了顿,未尽之语充满了威胁。
“小人不敢!”不白连忙应声,声音都有些发颤。
只是,不白心里满是疑惑。
夫人怎么突然提到了杨五姑娘?这里面又有杨五姑娘什么事?
但他也不敢问,只能答应。
王氏挥了挥手,示意不白退下。
室内便只剩下她和心腹婢女春和。
“春和,”王氏揉着额角,缓缓道:“明日送出的拜帖,再加一份,送到……吏部尚书吴大人府上。”
她口中的吴大人,其夫人正是王氏的闺中密友之一,吴家亦是清贵门第,更关键的是,吴家有位适龄的嫡出小姐,品貌俱佳,在京中颇有贤名。
“是,夫人。”春和立刻应道。
王氏微微眯起眼。
杨礼成?圣眷?那又如何!寒门终究是寒门!一个刚被提拔的御史台官员,根基浅薄如浮萍,拿什么跟盘根错节、底蕴深厚的世家抗衡?她沈家需要“自断一臂”以避朝堂风暴是真,但这“断臂”之痛,绝不能用儿子的婚姻大事去填补!相反,儿子的婚姻,必须成为沈家在这场风暴中稳住阵脚、甚至寻求新盟友的筹码!
至于那杨月茹……王氏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寒芒。
若她识相,安分守己,或许看在杨文简尚有几分用处的份上,将来给儿子纳个妾室,也算抬举了她杨家。若她敢痴心妄想,蛊惑郎君……王氏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那节奏冰冷而笃定。
乡野之地开出的野花,再清秀,也终究登不了沈家这金玉之堂。
她自有千百种方法,让这朵不合时宜的花,无声无息地凋零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沈栩安的未来,沈家的门楣,容不得半点轻贱玷污。
另一头,不白匆匆回了兰苑,直奔书房。
“母亲找你都问了些什么?”沈栩安头也没抬地问。
不白垂手立在书案前,额角的汗还没完全干透,心口还在突突直跳。听到沈栩安发问,他不敢有丝毫隐瞒,将方才在正堂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声音压得极低,尤其在提到杨家时,更是小心翼翼。
“……夫人先是问了杨大人家的背景,小人照实说了杨老爷是临州通判,致仕六品,杨大人是凭自己的才学进的御史台……”不白偷觑了一眼自家郎君的脸色,见他依旧垂眸看着手中的卷宗,神色平静,才继续道,“然后……夫人突然就问起了杨五姑娘……”
沈栩安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滴墨珠悬在笔尖,将落未落。
“夫人问杨五姑娘做什么?”沈栩安蹙眉。
不白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夫人恐怕是误会了,以为您是……”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
不白大气不敢出。
“然后呢?继续说。”沈栩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笔尖那滴墨终究落在了纸上,晕开一小团深色。
“是。”不白硬着头皮道,“夫人……夫人下令,说郎君不日就要议婚,相看的都是京中贵女,往后……往后杨家的私信,一律不许再往兰苑送。还……还警告小人,若敢帮着郎君偷偷与杨五姑娘联系,就……”
沈栩安终于抬起了头。烛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沉静如古井,但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翻涌。
他放下笔,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
“与京中贵女议婚?”沈栩安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辨不清是嘲是讽,“若叫母亲知晓,我看中的是他,恐怕母亲会疯掉。”
后一句话几乎是呢喃。
“郎君您说什么?”不白没听清。
“没什么,你下去吧,今日之事,不必再提。”沈栩安收回目光道。
“是,郎君。”不白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
沈栩安没有立刻去碰那封被他塞进怀中的信,也没有去看案头堆积的公文,而是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母亲在正堂时的模样——那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厌恶,那对杨家门第刻骨的鄙夷,以及那认定杨五姑娘“狐媚惑人”的笃定。
一丝冰冷的笑意浮现在他唇边。
母亲错了。
错得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