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时间,沈卓好像老了十岁不止,原本记忆中的满头黑发,此刻已然被大半白丝覆盖了,沈卓的身上也透着些暮气。
沈夫人的院落里空荡荡的,在残雪的映衬下透着一股凄凉之感。
送予欢来的仆妇在进了院子,便扬声一句,“宁姨娘,二小姐来了。”
片刻,门帘一挑,宁姨娘从里头走了出来,她似乎有些急切,又有些欢喜,“予欢你来了?”
三年不见,予欢感觉宁姨娘似乎比三年前,还年轻几分,穿着打扮端庄得体。
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正头主母。
予欢神色平淡,并未与宁姨娘寒暄之意。
这三年里,她偶会想起曾经过往的点滴。
尽管宁姨娘对她很好,可她也不知为何,总感觉那好并不那么纯粹,这也是她怎么也亲近不起来的原因。
而年少的她,不想让自己变成母亲所说的怪物,所以,她得过且过的不愿去推敲。
宁姨娘看着她的冷淡,眼里闪过一抹复杂,苦笑着亲自为她挑帘,请她进去。
予欢直接走了进去,房门里只有两个粗使婆子,见到她,也只是低眉垂眼的规矩得很。
沈夫人的房里有药味儿,熏香味儿,还有常年不通风的潮冷,混在一起是浑浊的令人透不过气的不适气息。
饶是有心里准备,予欢见到沈夫人刹那,还是微惊了下。
沈夫人与三年前相比判若两人,此时的她,满头干枯的白发,脸上形销骨立,眼窝深陷,整个人死气沉沉。
那陌生感,令予欢有些不适。
只不过她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沈夫人,但那些烙印在脑子里的记忆却是纷沓而至。
予欢努力回想,也没想到她和沈夫人之间该有的温情。
记忆中,是沈夫人把所有的母爱都给了沈婉嫆,给她的都是冷落和无视。
“老夫人?老夫人?”
宁姨娘走到榻前,唤了好几声,沈夫人都没醒。
直到宁姨娘说,“老夫人,予欢来了。”
沈夫人这才眼皮颤动了几下,醒了过来。
她看了片刻,双眼才聚焦,发白的唇瓣抖了片刻,才艰难的说出一句,“宁姨娘,你出去……”
宁姨娘面色僵了下,“老夫人,妾不说话……”
沈夫人却有些激动起来,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宁姨娘只是嗤笑了声,自己退至了屏风后头去了。
予欢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并未理会。
也不知沈夫人是不是被骗过去了,沈夫人目不转睛的望着予欢,眼角落下泪来,艰涩的道:“欢,欢儿,娘,娘错了!”
予欢没料到沈夫人第一句话会是这一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予欢面色无波,可她袖子里的手指抽搐了下。
心也似被人突然扭一下般,那股痛,来得快,去得也快。
沈夫人继续道:“因果相报,欠了债,终,终有偿还的一天,娘,娘错了……”
予欢也不打断她,也没有追问她错在哪里了。
只面上一派风平浪静。
沈夫人似乎真的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宁姨娘没有什么温度的声音,“老夫人,你要说的,不如就由妾来帮你说吧。”
予欢转头看了宁姨娘一眼。
相比刚刚见面时,她身上的气质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像是卸去了伪装,望着沈夫人的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恨意。
沈夫人也是不甘的看着她,但却没有阻止,只粗重的呼吸着,透着一股出气多进气少的感觉。
其实沈夫人是无力说完,因为,她等得太久太久了。
等待这个亏欠至多的女儿,已然成为了她生命里最后的执念。
所以,她这口气久久无法咽下。
那时,她刚刚和沈卓成亲不久,哪里容得下沈卓身边的通房大丫头?
尤其是还深得沈卓信任。
于是,她给宁姨娘灌了绝嗣药。
宁姨娘表面上还如以前一样对沈夫人恭敬,甚至做事依旧尽心尽力。
可殊不知,宁姨娘早已将沈夫人恨之入骨。
她一面悄悄地给沈夫人吃着毁身子的药,同时,在沈夫人生予欢之际,不着痕迹地使手段,意图是,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然而,没想到沈夫人命大,竟然愣是捡回了两条命。
于是,宁姨娘教唆年幼无知的沈婉嫆,只说她爹爹娘亲还有哥哥们以后只会喜欢妹妹,不喜欢她了。
而另外,宁姨娘又收买了一个道士,来沈家胡说八道了一通。
说沈婉嫆是天命贵女,沈予欢是不祥等言论。
同时,宁姨娘给着予欢关爱,本想哄她仇恨沈夫人。
可惜,予欢这倔强的性子,宁姨娘也拿她无法。
宁姨娘说完,早已泪流满面,整个人仿佛虚脱了般跪坐在地上,“予欢,你若恨我,你就杀了我吧,我不怪你。”
予欢有多无辜,她又如何不知?
可是,沈夫人害得她此生都无法做母亲了,她早已被滔天的恨意吞噬,她只想报仇。
于是,复仇成为了她活着的理由。
可她将襁褓中的予欢逐渐养大的过程中,渐渐有了感情,她不忍对她下手了。
予欢听完,恍惚了许久。
沈夫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予欢,那目光里都是不舍,懊悔,还有亏欠。
直至她的目光逐渐黯淡,失焦……
沈夫人张大嘴,似是急切地想要说什么,她拼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
想要去摸摸女儿的脸,满心都是无法弥补的遗憾……
可太多的亏欠,她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
沈夫人终于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伸出的手,无力地跌落在了榻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予欢就那么呆立在原地,不动一下,也没有回应一句。
说她心狠也好,说她无情也罢。
不管沈夫人是不是被人挑唆,可她的偏心,她的冷漠,以及她对她造成的伤害都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此刻,她对沈夫人这个生母,早已经没有任何怨和悲。
人死如灯灭,予欢对这个给了她生命的女人磕了几个头,做了最后的了解。
起身的时候,她看也没看宁姨娘一眼,转身便走。
予欢在听完宁姨娘之间说的话后,很多事便已了然于心了。
可在她出生后的那十几年岁月里,宁姨娘给她的温柔和她的所为,她已经无法评判什么。
予欢只想随着沈夫人的死去到此为止。
“予欢!”宁姨娘颤声唤住她。
予欢听着宁姨娘的声音不对,脚步顿住,回头看了一眼。
随即面露惊色,倏然转身,目光落在宁姨娘腹部的匕首上,鲜红的血液逐渐氤氲透了她的衣裙。
“你……”予欢声音沙哑。
宁姨娘的嘴角涌出了血迹,“予欢,对不起!”
予欢脚步沉重地走到她的面前,“你……”
“我,我……”宁姨娘脸上的血色在急速褪尽,跪坐的身子有些摇晃。
予欢顿时上前想要扶她。
“别过来!”
宁姨娘急促的又是一句:“别过来!”
她急促的喘息了几下,“老夫,老夫人有句话说,说的对!
现,现在我,我该还报的时候……我,害,害死了大爷的夫,夫人和孩子,被发现了,我也无所谓生死了。
我之所以还活,活着就,就是在等,等夫人咽气。
夫,夫人走了,就是老爷命我追,追随夫人下去的时候了……”
予欢眼里震惊的看着宁姨娘,一句话说不出来。
宁姨娘似乎痛苦极了,血不断的从她嘴角涌出。
她的气息逐渐短促,眼神里多了些迷离,像是突然看到了她一个喜欢的人。
宁姨娘那毫无血色的脸上带了些温柔的笑意:“欢儿,欢儿,叫,叫娘……”
那个呱呱坠地的婴孩,第一个抱在手里的人是她。
那个小小一团的人儿,对她无邪的笑,对她不设防的咿呀说话。
无数次,她都恍惚将那孩子当成了自己所生的……
她也有很多次对她下手的机会。
可她却狠不下心来……
“愿,你福泽深厚……”
宁姨娘最后说完这句话,彻底咽了气。
予欢闭了闭眼,心中是说不出的复杂。
一股刺骨的寒风向迎面扑来,予欢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已出来了。
文脂等人看到她发白的面色,顿时紧张的上前扶住她,“主子,没事吧?”
予欢摇了摇头,抬眼望了望上方翻涌的阴云,似乎是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
\"我们走吧!\"予欢说着缓步往外走去。
正巧遇到大步走来的沈扶瑛。
予欢冷不丁地见到沈扶瑛,下意识地顿足在原地。
完全可以看得出来,沈扶瑛这三年里过得并不好。
明明才三十多岁,像是四十几岁的模样,满脸的疲惫和沧桑。
沈扶瑛见到她一愣,脚步也急急地刹住,看着她的面色是挣扎还有懊悔。
这三年里,随着母亲病倒,随着宁姨娘的恶行,也随着沈婉嫆对母亲的无情,还有她的所作所为,让他寒心的同时,也逐渐看清了很多事。
那些曾经忽略的细节,也不断地被他想起,剩下的都是对予欢的歉疚。
可是,他已经没脸求得她的原谅了。
予欢抬脚,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去。
没了沈夫人,现在,她对任何沈家人只剩陌路。
寒风肆无忌惮,将角落的积雪卷进了他的眼里,顷刻化成水流出了眼角,却是热的……
予欢才出了沈家,临安和如影匆匆赶来,二人身上挂了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