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渐渐变得缥缈,仿佛又回到了某个腥风血雨的战场。
绥肆的思绪被她的话语拽回三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黄昏。
当他在万妖窟深处找到染苍时,少女浑身浴血,蜷缩在一片焦土之中。
她怀里死死护着的,不过是块被妖血浸透的木牌——那是他耗费三日三夜,精心刻上符咒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木牌上的\"平安\"二字早已模糊不清,却依然倔强地守护着主人最后的生机。
此刻,晨光像一柄锋利的刀,将染苍眼下的乌青照得愈发明显。
绥肆注意到她发间新添的几缕银丝,那是上次大战留下的印记。
曾经那个总爱追着他要糖吃的小姑娘,不知何时竟已在岁月的磨砺中,生出了这般沧桑的痕迹。
染苍忽然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
“我始终认同一个道理,人生在世,要及时行乐,说不定哪天人就没了。”
她的手指攥紧碗沿,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所以,我又何必执着于过往的恩怨?”
这句话说得轻巧,却像是在说服自己。
绥肆望着眼前的徒弟,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可你的种种行为告诉我,”
他的声音低沉如深潭,“你并没有做到及时行乐,反而在乎的东西越来越多。
你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染苍握着瓷碗的手微微收紧,碗沿的缠枝纹硌得掌心生疼。
她想起前夜在藏书阁,为了寻找克制妖毒的典籍,熬到东方既白;
想起上个月在边境小镇,不顾危险救下被妖物袭击的孩童。
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她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几分释然,又带着几分无奈。
“人是这样,妖亦是如此。”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窗棂,山风裹挟着晨雾扑面而来,吹动她素白的衣摆。
远处的山峦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卷。
“世界千变万化,”
她望着连绵的山脉,眼神渐渐变得悠远,“几乎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纯粹。”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枯叶,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如同岁月刻下的纹路。
“小时候,我以为只要有一把剑,就能斩断世间所有的不公。”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可随着见识的增长,我才明白,这世上有太多比刀剑更锋利的东西——责任、牵挂、感情......”
绥肆静静地看着徒弟的背影,记忆突然回到多年前。
那时的染苍还是个倔强的小丫头,总爱偷偷藏他的剑谱,被发现后却梗着脖子不认错。
而如今,那个小丫头早已褪去稚气,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剑修,却也在不知不觉间,背负了太多东西。
“活的越久,想要的东西越多。”
染苍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想要守护青云宗的安宁,想要保护山下的百姓,想要......”
她的声音突然一顿,目光落在绥肆身上,“想要师尊平安喜乐。”
她将枯叶轻轻放在案头,兰草的新叶恰好拂过叶片边缘。
“我深陷其中,心甘情愿。”
她的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那笑容如同寒冬里的暖阳,驱散了屋内的阴霾。
绥肆望着徒弟,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他想起这些年,染苍为了修炼,多少次在寒潭中一泡就是整夜;
为了完成任务,多少次与妖物浴血奋战。
她明明可以选择更轻松的路,却偏偏要将这些责任扛在肩上。
“这些时日,你想了很多,成熟了很多。”绥肆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像是怕惊碎了这份难得的平和。
他看着染苍发间的银丝,突然意识到,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个曾经需要他庇护的小徒弟,早已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染苍耳根泛红,难得露出几分窘迫。
她低头绞着衣角,像极了当年被夸奖后害羞的模样:
“我只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突然明白了一些道理。”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其实,所谓的及时行乐,不是放纵自己,而是珍惜当下,守护好自己在乎的一切。”
染苍的耳尖泛起薄红,像是被晨雾浸透的枫叶。
“我是醒来的时候想明白的。”
她的声音轻得像飘在窗棂间的晨雾,“昨天昏睡后,我做了很多梦......”
记忆如潮水般漫过她的眼底。
她看见五岁那年,自己因为贪玩摔碎了藏经阁的琉璃灯,是师尊连夜修补,还替她瞒下了过错;
十二岁时,她在下山历练中误入妖窟,是师尊的平安符在关键时刻迸发金光,替她挡下致命一击;
还有每次重伤归来,总能在昏迷中感受到那道熟悉的气息,看见师尊守在床边,为她煎药、换药,彻夜不眠。
“醒来时我忽然明白,我这一生,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不能失去师尊。”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向绥肆。
晨光为她的睫毛镀上金边,眼底却泛起一层晶莹的水光。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绥肆是青云宗掌门,是万千弟子敬仰的掌门;君随是妖族妖帝,是统领万千妖族的王者。”
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他们都有自己的责任和使命,都有要守护的人。
而我染苍,虽然也顶着青云宗大弟子、掌门亲传这些名号,但翻来覆去,不过只是一句话——”
“染苍是绥肆的徒弟。”
这句话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掏出来的。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的修为、我的剑术、我的一切,都是师尊教给我的。”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腰间的佩剑,剑穗上的红绳已经褪色,却依然牢固地系在剑柄上。
“这些年,我在外面闯荡,见过繁华的都城,见过美丽的风景,也遇到过许多优秀的人。
可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宗里的日子,想起师尊教我练剑的场景。”
说到这里,她的眼眶泛起红晕:
“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最后留下的,只有师尊。
可我不在乎,因为有师尊在,我就有了家。”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我敬重把我带大的师尊,但这其中决不能包括——指手画脚师尊的感情。”
她挺直脊背,眼神亮得惊人:
“师尊有自己的判断与选择,我作为弟子无权干涉。
说句疯魔的话:在师尊与爱人相伴时,我会敬重他所爱之人;
在师尊与他人交恶时,我会痛击他所恶之人。
无论对错,我永远都站在师尊那边。”
她自嘲地笑了笑,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几分释然。
“或许在别人眼里,我这样做很愚蠢,但我不在乎。
因为对我来说,师尊就是我的一切。
染苍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绥肆望着眼前的徒弟,喉咙发紧。
“你长大了。”
绥肆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欣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染苍直视着师尊的眼睛,晨光在她眼底跳跃:
“那个一事无成的女孩,如今也有了保护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