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国兄弟人生的下半段毫无波澜、平平无奇,和其他所有普通人一样,正常地结束了。
继国岩胜死在前头。
死去的缘由很好笑,是更深露重的时候染了病,之后秋末转隆冬,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他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再到后来,药石无医,也就只好作罢。
死去之前,他将神社的一切都安排好,将自己的继承人托付给床前的缘一:
“你会好好辅佐他的吧?”
缘一握住岩胜的手,静默地点头。
这家伙……重要的亲人即将离世,他却连一滴泪水都没有。
正如多年之前,母亲、还有父亲死去的时候一样。
他只是睁大那双红眼睛,静默地看着被死亡抓住的人,似乎想要通过这一眼,将对方牢牢地印刻在心上。
缘一……
继国岩胜看着沉默的弟弟,在死亡的释然之外,也稍微感到有些抱歉。
——这样,算不算是,把他扔下了呢?
继国岩胜想不明白,他的头脑在长久的昏沉之中,已经许久没有再转动过了,以至于,就算是面对重要的弟弟,也什么都挤不出来。
他只能握紧缘一的手,用干涸的声音和他道歉:
“对不起,要扔下你了……”
缘一摇摇头,他将岩胜的手好好握住,瘦骨嶙峋的手,就算努力使劲,在缘一看来,那力气也是微乎,稍加用力就能挣脱——他当然不会挣脱,他将兄长的手好好捧在手心里,听着兄长对他的托付。
该说些什么的。
什么都好。
该说些什么的。
可喉咙里堵上一团棉花,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明明……身边,侄子和侄女们泣不成声,可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眼眶也是,干涩、肿痛,却连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岩胜握住他的力气更轻微了,兄长的声音轻盈的,在房间哀沉的空气中盘旋:
“缘一,不需要为我难过……”
“……”
“我不希望你难过……”
“……”
继国缘一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将那双已经失去力气的手捧起来,贴住自己的脸;他惊惶地看向床铺间的病人——
胸口一片寂静,鼻尖最后一丝气息吐出,名为“继国岩胜”的优秀神官,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阳光照射不到的内室之中,安静地死去了。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希望你难过……”
继国缘一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在兄长的尸身前躬着脊背,身后年轻人哀痛的哭喊声传来,他却感觉距离自己很远、很远……
他灵魂的一部分,似乎飘飘然离开了身体,顺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永远地离开了他。
留在尘世中的这一部分,躬着脊背,面对兄长的尸身不知所措,直到身后,诗靠近他,用温暖的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缘一……”
继国缘一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被妻子牵着手站起来,离开了内室,他离开之后,才听到内室中高了一截的哭泣声爆发出来——
“岩胜先生是个好人呢……”
诗在他身后伤感地感叹道,她嘴里呼出的气体,遇上冷空气之后,凝结成白色的水汽,又很快淡化在空气之中。
继国缘一:“……”
他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看着身边人,又愣愣地回头,看向那片昏暗的内室——
兄长死去了?
继国缘一困惑于眼前的处境。
他想要立刻离开这里,却又迈不开步子,恨不得钉死在这里。
房间里,那些嘤嘤哭泣的人;房间外,用担忧的目光看向他的诗……
继国缘一想要往前走一步——现在的所在实在太敝塞了,空气似乎都在向中间挤压,将他按在那里,动弹不得,连呼吸都感到费劲,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闷痛——可“往前一步”的思绪起来之后,他又茫然地发现,自己完全分不清楚哪里是“前”……
“诗,我……”
他茫然地看着身边的妻子,塞了棉花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词语,之后又无力地暗哑下去。
“我明白……”
继国诗牵着他的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前面的沉稳又细致,后面的跌跌撞撞、茫然无措。
两个人来到继国神社里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房间里。
继国诗关上门,看向房间里茫然的丈夫。
他乱七八糟地坐在榻榻米上,摊开着手心,低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冰凉的、空荡荡的手。
继国诗赶紧过去,握住丈夫冰凉的手。
记忆里,缘一的手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她将不对劲的丈夫温柔地抱在怀里,平日里无论什么处境都能喋喋不休的嘴,这个时候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
“……”
继国诗抱住缘一,另一只手从上往下抚摸缘一躬下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
她不期然想起,很多年前,她的婆婆,朱乃夫人死去的那一天。
继国缘一同样有些不对劲,可在她面前的时候,却能够隐藏得很好,和之前每一天一样,正常地吃饭、进食、走动——如果不小心说起朱乃夫人的事情,他会稍微沉默一下,脑袋一歪,以迟钝的模样,回应道:
“母亲一定不希望我为她难过……”
所以,总是听母亲话的缘一,会将难过好好隐藏起来,他平静地面对这一切,不知情的家伙甚至会在背后评价他“冷血”。
继国诗记得……那时候,岩胜先生是怎么对待丈夫的来着?
好像只是伸出手,拍了拍缘一的肩膀。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就那样拍了拍兄弟的肩膀,之后径直擦肩而过。
而下一个瞬间,继国缘一的脊背就挺直起来,似乎能够从那个短暂的拍击中获得力量一样。
继国诗希望,自己的拥抱,能够给予丈夫同等分量的力量。
“我和孩子……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她温柔地抚摸着缘一的脊背,从上到下,一下又一下,以和缓的速度、温柔的力量,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
“……”
“……”
他们保持这个姿势,过了许久许久。
继国缘一终于反应过来。
他将妻子抱入怀中。
“缘一——”
动作有些粗暴,所以,诗有些惊慌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继国缘一将脑袋搭在妻子的脖颈处,他闻到诗身上的气味——总是温暖的、阳光的,像是一个小太阳,源源不断散发着希望与欢喜的气味。
继国缘一的眼泪落在妻子温热的脖颈上。
“不一样的……”
他沙哑的声音响起,说出自己也不明白的话:
“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