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问他:“我可以吃掉你吗?”
听到这样的问题,之前努力忽视的反常,就无法继续视而不见了。
缘一略微掀开被子,接着顺应兄长那边的力气,以一个不太舒坦的姿势,仰面倒在榻榻米上。
继国岩胜伏在他身上。
那双泛着红光的、兽性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滴滴答答——
野兽的涎水顺着犬齿滴落,落在他的脸颊上。
缘一再次想起刚刚兄长说的话——“我可以吃掉你吗?”
——糟糕!
一个悲惨到不可思议的猜测在他心中浮现。
——兄长……变成了【鬼】?
岩胜嘴里喷出的气息打在他脸上,垂涎的、渴望的、想要将他吞食入腹的气息。
这种感觉很熟悉。
他从山下除鬼归来,前不久的剿杀中,遇到的那些食人恶鬼,他们看向食物,就会散发出类似的气息。
——兄长……将他看做食物?
陷入困境的继国缘一,他面上空白一片,连呼吸都要终止了。
“兄长……”
他张着嘴,茫然地叫喊着眼前之物的称谓。
继国岩胜是保有意识的。
只不过,这意识如今笼罩在一片血色的阴霾之中。
“缘一。”
他亲昵地回应着弟弟的呼唤,抬起手摸了摸缘一的脸。
额角的斑纹,茫然的双眼,高挺的鼻子,干裂的嘴唇,他顺着这些摸索下去,到弟弟的脖颈,摸到皮下跳动的血管,心脏泵出热血,通过粗大的血管运往全身——他还记得这是什么滋味,滚烫的、甜蜜的、会给予他力量的美味佳肴。
继国岩胜俯下头去,伏在弟弟的颈项边,嗅闻着里头活人的气息。
比上一顿的食物更加火热的气息。
他从未想过……以鬼的视角观察,缘一简直是不世出的珍馐,只是来到身边,就让他垂涎三尺。
“缘一……”
他毫无办法地呼唤着弟弟的名字,如同在恳求:
“让我吃了你吧?”
继国缘一:“……”
他一动也不敢动。
可兄长还是继续对他说话:
“不会很痛的……和我永远在一起,我会好好珍惜你的……”
继国缘一:“……”
他的心情非常奇怪。
兄长对他的欲望,他有些熟悉——之前除鬼的时候,那些猩红的、野兽的眼睛,看向他的时候,流露出同样的气息——当然了,那些家伙可不会在袭击之前用好听的声音询问他“可以吗?”
但话说回来,兄长对他……袭击?
如果将之前用被褥困住他也算作“袭击”的话,其实兄长也没有事先打招呼……
变成【鬼】,原来真的会性情大变?
继国缘一脑子里乱糟糟,想了很多有的没的混乱的事情。
明明时间很紧迫,险情近在咫尺。
——可是……为什么一点紧张感也没有呢?
连继国缘一自己都对自己此时的状态感到惊诧起来。
——他可真是……奇怪的人……
一直不回应兄长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会被等待到不耐烦的兄长吃掉吗?
他……会死去吗?
再也看不到湛蓝的天、芬芳的花、亲近的人……
兄长说……这是和他永远在一起。
可那时候的自己,分明就是肚子里的废料,连思考也做不到。
这样的状态,与其说是“永远在一起”,倒不如说是“永远地被抛下”吧?
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继国缘一当然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母亲会悲伤哭泣,父亲也会勃然大怒,将兄长杀掉、或者赶走。
然后就糟糕了!
受人尊崇的继国神社从此背上污点,连下一代的继承人也保护不了……之后,会有渴望继承权的乱七八糟的家伙过来,渴望得到父亲母亲的收养吧?
继国缘一想着这些,越是思考越是笃定——他果然不能在现在死去。
可是……“不想死去”这样的意志,需要经历这么复杂的思考吗?
他不再想下去。
“兄长……”
继国缘一终于说话。
以一贯以来的、平和的、沉稳的、缺乏起伏的语气,对着身上的恶鬼陈述道:
“我有一周没有换洗了。”
“……”
脖颈边潮湿的气息都顿住。
缘一继续好奇地确认道:
“这样的我,也可以吗?”
继国岩胜:“……”
一切都改变了。
让他垂涎的人的血肉、珍馐的气息,还有腹中的饥饿——在意识到刚刚缘一的话语表达之后,这一切都改变了。
人的味道。
啊,这么形容一点问题也没有。
一周没有换洗的人的味道……
在僵住的一刹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继国岩胜将被褥薅起来,罩住自己,又倒伏在之前的床铺上。
“滚开!”
仰面朝天倒在榻榻米上的继国缘一,听到兄长那边传来的沉闷的声音。
暴躁得很。
于是,继国缘一明白了答案。
——满身汗臭味和尘土味的他……是不可以的。
缘一怀着奇妙的心情,慢吞吞从榻榻米上爬起来。
他还是跪坐在岩胜的床边。
昏暗的内室之中,继国岩胜用被褥把自己包成一个拒绝交流的茧。
继国缘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尝试进行沟通:
“我……我先去洗澡?”
兄长于是以更暴躁的声音命令他:“滚!”
缘一:“……”
啊……他果然还是,不擅长说话。
怀着失落的心情,继国缘一慢吞吞站起来,慢吞吞踱着步子,走到了房门前。
“我不会告诉父亲和母亲。”
他留下这最后一句话,然后——
哗——
拉开纸门。
入目还是阴沉沉的天空,看不到一点儿太阳的痕迹,连阳光都无法穿透那样厚重的乌云。
继国缘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