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双脚终于踏上坚实的土地，蒙武腿一软，若非身旁几名亲兵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已然瘫倒在地。
王翦快步迎上，看着蒙武苍白如纸却依旧倔强的脸庞，以及那条无力垂下的左臂，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情。
蒙武，这员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年轻将领，这大秦未来的擎天之柱，终究是活下来了。这比任何战果都让他感到欣慰。
“医官！速为蒙将军诊治！”王翦沉声下令，语气不容置疑。
与此同时，秦军士卒已在王翦的调度下，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战场，搜寻幸存者。
碎石与断木之下，陆续有呻吟声传来。
一些被石块砸伤或被冲击波震晕的秦兵被陆续救出，虽然个个带伤，但活着就好。
“将军！南蛮王！南蛮王在此！尚有气息！”一队负责搜救的士兵惊喜地喊道。
在一处被倒塌树木掩盖的凹坑里，南蛮王那魁梧的身躯被扒了出来，他浑身泥土，脸上血迹斑斑，胸膛却依旧有着微弱的起伏，显然只是昏死过去。
就在几名医官围上前去，准备施救的当口，山坳边缘的密林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那声音尖锐，带着浓浓的惶急与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阿爹——！”
话音未落，一道健硕的人影已如雌豹般从林中窜出，速度极快，几个起落便冲到了近前。
来者是个女子，身形强壮而匀称，充满了爆发性的力量，一身简练的兽皮短打，乌黑的长发编成数条粗辫，甩在脑后。
她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南蛮王，那双明亮的眼眸瞬间被惊恐与泪水所占据。
“阿爹！阿爹，你怎么样了？！”她几步冲到南蛮王身边，噗通一声跪倒，双手颤抖着去探南蛮王的鼻息，又慌忙去摇晃他壮硕的肩膀，声音哽咽，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
王翦看着那女子，并未出声阻止。
无他，这女子与南蛮王，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无论是那宽阔的额头，还是那略显粗犷却不失英气的眉眼，尤其是那股子蛮劲儿，都如出一辙。
“南蛮王……他这是……”蒙武被灌了几口水，缓过一口气，看到这一幕，沙哑地开口。
王翦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心养伤，目光则落在那对父女身上，若有所思。
这场南疆之战，似乎要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到的方式，暂告一段落了。
而这尊突兀坐化在此的“山神”，又将给这片土地带来何种长远的影响，无人知晓。
过了两个时辰。
南蛮王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
头痛欲裂，浑身骨头像被那该死的石头巨人一寸寸碾过，稍微一动，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他猛地睁大眼睛，混沌的意识瞬间清明，记忆如潮水般涌回——田兹！那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田兹！”他嘶吼一声，挣扎着就要坐起，胸口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又重重摔了回去。
旁边守着的秦军医官吓了一跳，连忙按住他：“南蛮王，您伤势很重，莫要乱动！”
“田兹那狗贼呢？！老子要亲手拧下他的狗头！”南蛮王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跳，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伤势。
“南蛮王息怒，”医官小心翼翼地开口，“那田兹……已经伏诛了。”
南蛮王一愣，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医官，仿佛要确认这话的真伪。
“死了？”
“死了，蒙将军亲手斩杀。”
南蛮王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像一座骤然卸去重负的山，那股憋在胸口的滔天怒火与恨意，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却又无处发泄，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几分释然又几分空洞的叹息。
他闭上眼，粗重的喘息声在简陋的营帐内回荡。
死了就好，死了就好啊……
就在这时，帐帘猛地被人掀开，一道身影带着焦急的风冲了进来。
“阿爹！”
南蛮王闻声，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梨花带雨却又英气勃勃的脸庞。
“囡囡……”他声音沙哑，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阿爹！”南蛮王的女儿，阿月朵，几步冲到榻前，噗通一声跪下，抓起南蛮王粗糙的大手，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砸在他手背上，“阿爹，你吓死囡囡了！囡囡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哭得抽抽噎噎，方才在林中听到那惊天动地的响动，又看到那恐怖的石头巨人，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路发疯似的奔来，生怕看到最不想见到的场面。
南蛮王看着女儿哭得通红的眼睛，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地方被触动，伸出另一只稍微能动弹的手，有些笨拙地想要替她擦去泪水：“傻囡囡，阿爹这不是……好好的么……”
阿月朵吸了吸鼻子，看到父亲苍白的脸色和身上的伤口，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都怪田兹那个挨千刀的畜生！他竟然敢这么对阿爹！对我们南蛮的勇士！”
提到田兹，阿月朵脸上瞬间没了悲戚，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恨意，她咬牙切齿，那模样倒真有几分南蛮王的凶悍。
这段时间，她已经从秦军口中知道了田兹做的好事。
阿月朵狠狠啐了一口，“呸！死得好！死得太便宜他了！就该把他千刀万剐，剁碎了喂山里的野狗！枉我当初还以为他是个英雄，没想到是个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东西！”
她这番话，丝毫听不出死了夫君该有的半分伤心，反而像是终于甩掉了什么肮脏的包袱，眉宇间都带着一股解脱的快意。
南蛮王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好笑，这丫头，性子还是这么烈。
正当父女俩百感交集之时，帐帘再次被掀开，王翦带着蒙武走了进来。
蒙武左臂用布条吊在胸前，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只是看到南蛮王父女，眼神还有些复杂。
王翦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目光在南蛮王和他女儿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南蛮王身上。
“南蛮王，看样子恢复得不错。”王翦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份量。
南蛮王被女儿扶着，勉强坐直了些，看到王翦，老脸微微一红，想起先前在人家面前拍着胸脯吹嘘的那些话，再看看自己如今这副狼狈模样，以及那几乎毁了整个山坳的石头巨人，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王将军……”他有些讪讪地开口。
王翦却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尴尬，继续笑道：“南蛮王，身体既然无大碍，那咱们先前在山坳外的约定，不知……可还作数啊？”
南蛮王闻言，脸色顿时一僵，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又被王翦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
约定？什么约定？好像……好像是说过，只要秦军能帮他干掉田兹，他南蛮……
他额头上渗出些许冷汗，偷偷瞥了一眼身旁满脸疑惑的女儿，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王翦，以及旁边那个虽然没说话，但眼神明显带着“你敢不认账试试”意味的蒙武，心中顿时叫苦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