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丹任何试图串联的细微举动,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都逃不过嬴政的眼睛。
这已非私谊,而是涉及邦国安危的敌我分野。
“大王所言,切中肯綮。”
秦臻沉声道:“私谊,当止于私室。国事,必决于庙堂。
丹之困局,深植于心,非言辞可解,非外力可拔。
臣所能为者,唯在学苑之内,为其留一席清净地,一盏解惑灯。学苑虽非乐土,然典籍浩瀚,或可稍解其郁结,助其看清大势所趋。
至于其心何时能悟,是否能悟......”
他微微一顿,目光坦然地迎向嬴政:“非臣可强求,亦非大王当耗神之处。”
他将“当耗神”三字说得清晰而略重,既是劝谏,亦是提醒。
嬴政的精力与锋芒,应倾注于鲸吞天下的宏图,而非一个质子无解的怨怼与可能徒劳的挣扎。
此刻,嬴政深深看了秦臻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对故人境遇的一丝怅惘。
但更多的,是被江山之重迅速压下的绝对冷静。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那丝若有若无的怅惘彻底消散,只余帝王的决断。
“罢了。”
嬴政摆摆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先生既愿为其在学苑留一隅清净之地,便由先生。
只要他安守‘本分’,寡人亦非不能容他终老于咸阳。”
“本分”二字,再次被他强调。
一时间,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方才筹谋天下的激悦被一种更深的凝重取代。
少顷,嬴政神色稍霁,威压退去。
他目光掠过书案上堆积的简报,掠过壁上悬挂的穆公剑,最终落回秦臻沉静的脸上,一丝发自内心的悦色浮上他的眉梢,驱散了谈论赵佾与姬丹带来的阴霾。
“国事繁剧,劳心费神,然亦有喜事。”
嬴政的声音温和下来,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期冀与满足:“方才入学苑前,太医令匆匆禀报,言香妃阿房胎象稳固,胎息绵长。
她…再过约莫四月光景,便该临盆了。”
提及“阿房”二字时,嬴政语调自然地柔和下来。
那份发自内心的关切与喜悦,与谈论国事时的冷峻判若两人。
闻言,秦臻眼中瞬间掠过真切的讶异与欣慰,随即被由衷的暖意取代,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毕竟,阿房也是她看着长大的,也早已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秦臻郑重一揖,朗声道:“臣恭贺大王!此乃社稷之福,大秦之喜!
香妃,定能为大王再添贤嗣,绵延宗祧,佑我大秦国祚永昌。”
嬴政显然心情极好,抬手虚扶:“先生请起。阿房此胎怀相甚佳,宫中太医令日日请脉,皆言康泰无忧。
四个月后,待冬雪消尽,春回大地之时,寡人宫中,当再闻婴啼之喜。”
“说来也巧......”
说到此处,嬴政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感慨:“扶苏降生之时,正值洛邑战事初定,先生凯旋在即。此番此子将诞,又值我大秦厉兵秣马,粮秣充盈,剑锋直指赵地。
此二子,倒似与国运相连,伴大秦东出之鼓角而来,皆是吉兆。”
“此乃天降祥瑞,昭示大秦国运昌隆,东出大业必成。”
秦臻顺势再贺,言辞恳切而充满信心:“大王得上天眷顾,佳儿麟趾,相继而来。扶苏公子如参天之木初萌,此子亦必如新星耀世,
双星并耀,共佑大秦万世基业。”
提及子嗣,尤其是即将诞生的新生命,方才商议攻伐赵国的肃杀之气和敲打姬丹的冷冽氛围,似乎都被这融融的暖意冲淡了许多。
嬴政脸上那属于帝王的无情棱角,在这一刻难得地柔和下来,显露出几分身为人父的真挚期待。
他并未再多言国事,只与秦臻又闲话了几句扶苏近况及学苑中韩非、张平等人的情况,气氛一时显得颇为融洽,仿佛寻常人家的叙话。
君臣二人随后又就东郡春耕水利、关中大渠工程进度、以及如何借齐国新开边市进一步渗透其经济命脉等具体事务商议良久。
秦臻条分缕析,嬴政点头决断,效率极高。
然而,这份短暂的温情脉脉,终究掩不住窗外越来越急的风雪之声,更掩不住那已悄然启动、直指邯郸的杀局。
待一应细节敲定,暮色已悄然四合。
“时辰不早,风雪愈急,先生亦需早些歇息。”嬴政起身,刘高立刻捧上氅衣为其披好。
“臣恭送大王。”
秦臻亲自掌灯,执礼相送。
两人,在学苑大门前停步。
嬴政最后回望了一眼书房方向,那里悬挂的地图上,邯郸的标记在脑海中依旧醒目。
他紧了紧身上的墨狐裘氅,声音沉凝:
“赵佾之事,劳烦先生费心。”
他深深看了秦臻一眼,那目光中蕴含着信任与托付:“待明年攻克邯郸之时,寡人当与先生,共饮于邯郸龙台!
以庆功酒,洗征尘!”
“臣,谨遵王命!”秦臻肃然躬身,声音在风雪中清晰可闻。
嬴政微微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登上早已等候在门外的辂车。
车驾在亲卫的簇拥下,快速驶入夜色之中。
秦臻独立于风雪渐起的学苑门前,久久未动。
目送车驾彻底融入苍茫风雪,直至连最后一点灯火微光也消失不见。
他缓缓抬头,望向东北方。
那里,有暴虐刚愎的赵偃,有即将归赵、心怀怨毒的赵佾,更有无数在秦法秩序即将降临前,心怀鬼胎的赵国王公贵族……
明年开春。
邯郸。
他的剑锋,必将遥指。
接着,他他缓缓转身,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学苑深处那片被特意隔离的院落群方向。
.........
一个时辰后。
上林苑深处,燕太子丹居所。
他枯坐案前,面前摊开的书简,字迹在眼中模糊跳跃,根本无法入心。
秦臻温和却疏离的告诫,嬴政冰冷的“本分”二字,反复绞缠着他的思绪。
那被刻意压抑的恨意与不甘,在绝望的土壤里无声地滋长、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