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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周姑娘是傍晚来的。

悄儿没声的,像一只踮着脚走路的小猫。

一开始贺山月没发现,王二嬢很警觉,上半身紧贴墙壁,侧过脸就差没把耳朵塞进墙砖里:“有人来了。”

王二嬢很肯定:“是个很瘦弱的小姑娘,和老子一样高,但只有老子一半宽——里面还有个人。”

贺山月向来没有情绪起伏的眼睛里,多了一丝诧异。

王二嬢不以为然摆摆手:“经常杀人的,都听得出来。”

...

夜幕渐落下,贺山月拎了盒绿豆糕,正准备敲右邻的门,隔着门,听到瓮声瓮气的说话声。

“...程家统共四个姑娘,哪里需要两个女先生来教?一人教两个?是她作主、你作辅?还是你作主、她为辅?都是差别!都是银子啊!”

“程家虽阔,也不至于四处撒钱,别到时候她留下了,你却走了,我看你回去怎么交代!”

“你爹虽会识字,帮人写信,却也没几个钱!你哥哥马上要成亲了,正需要银子置办彩礼,你娘找上了我,叫我千万念着亲堂姊妹的亲近,好好提携你——程家请画画的女先生,多半是因为家里表姑娘年纪到了要说亲事了,为给她速成一门技艺,脸上贴贴金好看些!”

“到时候表姑娘一嫁,你的束修、礼金加一块,不得攒上鼓鼓一包袱?你爹娘脸上有光,你哥哥漂漂亮亮娶亲,谁都高兴!”

“你千万争点气,伐要被那外乡来的死蟹抢了机会啊!若是这门差事不成,你要给绣庄画一辈子扇套呀!”

“我虽收了你娘的银子,但也是真心为你好的呀!”

接着是,唯唯诺诺一串“嗯嗯嗯”声。

平民家有一技之长的女孩,不仅要为自己攒嫁妆,还要帮家里卸担子,而在地位不高不低的商贾之家做女先生是一桩非常体面、讨喜和赚钱的差事——毕竟,商贾之家有再多钱也请不到名气大的先生。

这个差事,对平民姑娘而言,非常诱人。

被冠名以“死蟹”的贺山月,神容平静敲敲门。

门内的声音顿时停住,隔了一会,探头开门的,是刚刚说话的梳着双鬟、穿碧清短衫的丫鬟,眼神警惕,穿的是程府服制,比黄栀年纪大两三岁,身上的装饰也比黄栀的贵多了——黄栀通身上下不过一朵小银花,这个小丫头鬟髻上甚至插着一串小碎米珍珠。

贺山月眼光越过小丫头,往后看去,果真站了个瘦弱矮小的小姑娘,面色白得孱弱,怯生生的,一张小脸安了两只大眼睛。

“我是隔壁屋的,姓贺,加贝贺,同是教程家姑娘画画的女先生。”

贺山月笑容婉和,拎起油纸包的绿豆糕晃了晃:“吃夜饭了吗?”

开门的小丫头眉梢眼角精明,没说话。

周姑娘忙上前将门打开,手掌心搓着裙摆,木讷又无措:“请进请进,您请进。”

贺山月进屋,眼眸下捺迅速扫视一圈,屋子里的包裹布已经收起来了,一些画册子、描红、临摹的拓片散在桌上,三五件素色的衣衫也零散地摞在床上。

唯一拾掇整齐的,是博物架最中间的一格,十来个巴掌大小的木雕小猫,或扑蝶、或追尾巴,摆放整齐、形色各异。

一看就是手雕的,刀法有力、入木三分,上色的手法却很轻柔、熟练。

贺山月收回目光,先和那碎米珠子小丫头颔首:“素日都是黄栀妹妹与我交接,这位妹妹倒是没见过,不知是哪个房里的妹妹?可否忝知雅名?”

碎米珠子小丫头看贺山月的眼神始终警惕:“我和黄栀同是太太房里的,叫我黄莲即可。”

贺山月笑起来:“太太人贵火旺,身边都是清热去火的好材,实在是八卦顺衡、阴阳协调。”

这个话说得很漂亮,但黄莲并不是很高兴:什么档次的黄栀,也配跟她相提并论?

黄莲余光斜睨了山月一眼:“再漂亮的话,对我说都是伐用的哩。我和黄栀不同的,她是被人牙子卖来的,什么人都结交、四处都钻营——我可是讲本分的,你话说得再好,也透不过我讲到太太那里去的。”

一口流利的松江话,一听就是很地道的本地小囡。

黄莲说完,扭头就同那位周姑娘言语:“小妹,你缺什么就同我讲。我虽在太太房里比不了一等的黄芪和黄参两位姐姐,但左右在程家干了两三年活计了,总也比一些初来乍到的小妮门路清醒些。”

说完便抬起下颌,目不斜视推门而去,摆明了要在贺山月面前,给周姑娘撑腰。

周姑娘忙感激地帮忙开门。

门“砰”一声带上,屋内只剩两人,周姑娘瞬时显得有些局促。

贺山月对周姑娘笑了笑:“黄莲妹妹快人快语,和周姑娘倒是关系很亲密。”

周姑娘眼招子一闪:“...是家里的姐姐...”

贺山月羡慕:“大家大户就是好的,亲里亲戚三百里,哪里都有自家人。”

周姑娘垂下头,露出略有发秃的头顶:“你才是厉害,听说你是给山塘街画画的...”

周姑娘说话怯生生的,说话不抬正眼看人。

贺山月笑言:“论他前尘往事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把这门女先生的差事干好——明日过晌上给几位姑娘上第一堂课,看周姑娘有什么想法没有?”

周姑娘仍旧垂着头:“没..没什么想法....”

神色窘迫:“就,就叫我狸娘就好...我属相是虎,家里图省事...就叫我狸娘...”

贺山月应了声“好”,又道:“狸娘,我想,第一堂课便看看诸位姑娘的丹青学到哪一步了吧?姑娘们都是要嫁门当户对的,先聊一聊四大家,再聊聊山水与工笔的差别——素娘擅长哪一类的丹青?”

说起画画,狸娘略微抬起头来:“我喜欢...我喜欢画树,也喜欢画狸奴...”

狸奴就是猫。

贺山月一笑:“怪得你博物架上这么些狸猫木雕。”

狸娘眼睛渐渐抬起,眸光有了些许温柔,怯懦的神色去掉几分,嘴角微微勾了勾:“这些都是我的宝贝呀。”

狸娘许是当真喜欢画画,话匣子打开,便将桌上的麻纸收拢起来递给贺山月看,结结巴巴道:“...我也不懂技艺呀、落笔呀、四大家呀...我就是喜欢画画而已,树是什么样子,我就画什么样子...我或许能给姑娘们讲一讲怎么照着起笔描线?”

贺山月伸手接过。

很多画稿。

都是树和猫。

许是贫穷,很多颜色都是贫乏的,但万幸的是——树几乎只有一种颜色,就是绿色。

深色的绿,水就加少一些;浅色的绿,水就加多些;为了节省颜料,周狸娘甚至学会了运用落笔的轻重,来完成光影的变化。

贺山月再看后几张画,手上微微一愣。

后面几张都是画的猫,形态各异的猫,或憨态可掬,或慵懒沉睡,都很灵动。

但有好几笔,明显力道不同、运笔方式不同、甚至捉笔的动作都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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