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雨接连下了近两个月却还在下,不只是入世城,更不只是昆吾洲,而是整座青天都在下雨。
很快就到了九月,可惜入世城是无法感受到丁点儿凉意的。
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这场大雨因为青瑶化龙而引起。而且这场化龙很快就会结束,无论成功与否,大雨都会停。
几乎每隔七日,赵典就会带着他挑出来的玄风铁骑南下一次。每次都搞得惊心动魄,但每次都好像提前算好了一样,在骷髅城快要忍不住的时候撤退,耍猴一样。
不过自从半月之前,赵典就有点儿偃旗息鼓的意思,在赵玫租住的院子里住下,时不时喊几个人喝一场酒,
赵玫这几日也没出门,学着做了几次饭,起初她将炒的菜端到赵典面前,见赵典吃得津津有味,盘子都舔干净那种,赵玫还以为自己是厨神转世呢。
结果今日饭吃了一半,钟离沁来了,赵典与钟离沁坐在一边商量事情,她自个儿尝了一口自己做的红烧鱼。
一口下去,简直直冲天灵盖啊!
她赶忙跑去厨房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把醋当酱油使了……
怪不得明明做的红烧鱼,却酸得放不进嘴里。
姑娘站在门口,偷偷看了一眼父亲,突然间就红了眼眶。
她心里清楚她师父从来都不喜欢跟她父皇打交道,今日来了,还坐在一起商量事情,肯定是父皇大限将至。
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很早她就知道父皇命数早定,她也理解父皇非要战死沙场的心。所以她才怎么样都要跑到入世城来,因为她知道,她能见到义父时,就见不到父皇了。
事实上,钟离沁早就发现赵玫在偷偷抹眼泪,但她没往厨房望去,而是喝了一口茶,呢喃道:“当年刘暮舟最气不过的就是,你这都人竟然都能生出龙凤胎。”
赵典自然也察觉到了赵玫此时模样,于是笑着说道:“我也就这一样比他强了。”
说着,赵典取出一枚青玉大印,递给了钟离沁。
“我这一死,必将动摇国本。玄风一统瀛洲毕竟时间太短了,太子终究少了几分霸气。这大印,若太子将来能将朝政把持住,也就不必拿出来了。若太子难以控制朝局,就烦劳兄长持此大印,以并肩王身份,帮帮那孩子。”
钟离沁接过印章,翻来覆去看了看,随手一道剑气就将其搅碎了。
“你的小心思连我都猜得出,不用怕。赵泉好歹喊他一声义父,绝不会做伤害截天教的事情。玄风后世之君即便有这个想法,也未必能有这个本事。你想保护他,不至于的。”
留下这大印,哪里是想让刘暮舟帮忙处理朝政?明明是怕他的后世儿孙会对刘暮舟、对截天教不利!
赵典笑了笑,“今年我四十八岁,本命年啊!”
钟离沁又喝一口茶:“我也是,他也是。”
其实赵典还有一句话没说,他可以在生的那日死去,刘暮舟可以在他生的那日归来。
又沉默了好几个呼吸,赵典沉声道:“你们莫要觉得对我亏欠,首先战死沙场是我的夙愿,其次……我也想怎么死的划算怎么死啊!”
钟离沁闻言,也说了句:“反正以他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会照看好你玄风的。玫儿是我的弟子,也就是山外山的传人,我自然会不管她。”
赵典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嫂夫人都这么说了,我自然放心。”
既然如此,钟离沁便站了起来,转身朝着赵玫喊道:“玫儿,我走了。”
赵玫赶忙出来,“我送师父。”
钟离沁摇头道:“这有什么好送的,一步路的事情。”
她一步跨出,瞬息之间就回了剑台。
与此同时,入世城头,十五仙门宗主,来了十一位。只有伏魔山、虚和仙门、造化宗以及捣药山没来。而没来的这五仙门,皆在瀛洲。
神剑宗的中年宗主冷笑一声,以心声言道:“这五家,怕是被打怕了!待回头咱们十一人挨个儿去做客,瞧瞧到底是魔教可怕,还是我们要更可怕些。”
一侧有人附和:“就该如此。”
中年剑修扭了扭脖子,“那诸位暂且歇息,我先南下厮杀一场。对了,神官说了,会有一位拿着面具的神使来寻我们,他出现之后,我们要听她的。”
话音刚落,剑气疾速南下,可比赵典那凿阵速度快多了,一口气竟是直接南下万里。
他落在妖潮之中以剑气绞杀妖兽,却又以心声询问:“四位,不知考虑得如何了?是要翻身做主人,还是一生都沦为那紫气奴仆呢?”
骷髅城头,朱雀手持先前紫衣所赠信物,笑盈盈望向无支祁。后者的信物令牌就挂在腰间,甚至连七位年轻人都挂着信物。
无支祁淡然答复:“谁都不愿一直沦为奴仆,我自然是要翻身做主人的。现在你可以说,我们要如何合作了吧?”
中年剑客明显长舒了一口气,沉默了几个呼吸之后,笑着说道:“诸位十四年来无法北上,一来是有入世城阻拦,其次是因为那剑气屏障阻拦。倘若没了剑气屏障,仅仅凭着入世城这点儿人手,怕是拦不住四位吧?”
无支祁闻言,嗤笑道:“若无剑气屏障,我万万妖族大军如潮水一般北上,谁能阻拦?只不过,你当真能做到此事?”
中年剑客眼见无支祁上钩,于是笑着说道:“我当然能做到,可是做生意嘛,我们当然也是有所求的。”
无支祁淡然道:“说!”
剑客挥手一剑斩杀数千妖兽,而后沉声道:“我家神官知道几位对人族仇恨颇深,故而,想请四位,猎杀人族!将来我们可以合作,我们提供给四位那些大修士的位置,四位联手去截杀那些所谓站在山巅的人物,如何?”
无支祁转头看了一眼朱雀,后者;冷笑道:“我早告诉你了,人族心思深沉,说来说去,他们还是想利用我们。先答应吧,剩下的事情,将来再说。”
于是无支祁答复一句:“成交。”
…………
天亮后便又是一年九月九。
四更而已,有个身着桃红长裙的女子走出自家院子,没多久就到了一座大院,正是神剑宗租住的宅子。
女子也没敲门,更没跟谁打招呼,只是穿墙而过,到了那位神剑宗主修行之地。
这几日南边没有动静,故而除了值守的,大家都在休息。
神剑宗主正盘坐养剑气,甚至都没发现有人站在他身后。
直到女子淡淡开口:“明日一切行动,听我指挥。”
中年人猛地睁眼,转头正要拔剑呢,却见女子手中提着一副面具。
再一抬头,瞧见女子那张在入世城并不熟悉的脸,中年人眼中的惊讶神色再也掩饰不住。
“怎么……怎么会是你?”
女子平淡转身,“怎么就不能是我,记住我说的话,天亮之后,一切行动听我的。”
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气,却也只得点头,恭恭敬敬抱拳:“遵命!”
女子不再多言,提着面具再次穿墙而过,很快就离开这处宅子,去了别处。
这些年入世城街头都换上了入夜便自行点亮的街灯,于是在这条并不如何昏暗的路上,晴雨穿着那身离开龙门观时桃花所赠红衣,手中却拎着从前的从前,师父亲手为她所制的面具。
其实戴上面具的一瞬,她什么都想起来了,她姓米,就叫米晴。
很快,天亮了。
她提着热腾腾的包子回了宅院,丘密刚起。
与此同时,赵典已经骑上陪了自己多年的火马,手持方天画戟,打算出门了。
赵玫站在不远处,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可怎么都忍不住。
换作从前,赵典只会说一句,将眼泪憋回去。
但此时已经上了马的赵典,竟是跳了下来,走过去亲手擦了女儿脸颊。
赵玫一下子扑在赵典怀里,死死抱着父亲,抽泣了起来。
赵典哈哈一笑,按着赵玫脑袋揉了揉:“丫头,人生自古谁无死啊?只要死得壮烈坦荡,这就是我想要的死法儿!将来若不想待在皇城,那就不待。你可以住在你师父的山外山,也可以随你一义父去渡龙山。对了,学一学唐烟,改个口,喊爹多亲近?另外……帮我对你母后说一声,对不住啊!”
赵玫点了点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反观赵典,深吸一口气后,再次翻身上马。这次他没有再回头,策马径直南去。
到入世城南门时,道衍早在等候。
赵典一脸疑惑:“你这是?”
道衍一袭黑衣,手持禅杖,微笑道:“陛下虽然不说,但相处三十年了,我岂会不知陛下想做什么?不论陛下做什么,道衍始终陪着陛下。”
赵典摇了摇头:“这秃驴。”
穿过城门,玄风旌旗风中摇曳,千骑静候。
赵典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只是举起方天画戟,而后策马南下。
只有马蹄声,没有吼声。
而此时点将台上,苏梦湫望着沙盘,缓慢开口。虽然声音轻柔,却传遍了每个身在入世城城墙里外的修士耳中:“今日没有战法,诸位只管南下,尽情厮杀吧。”
说罢,她往一侧望去,见孟去景已经提起陌刀而周五的手就按在剑柄上,她便笑着说道:“我们也去,这些年光看他们冲阵,早就心痒痒了。”
往常点将台始终在限制南下人数,今日竟然没有什么战法,让大家只管南下?
大多数略微想,便明白了,或许今日,就是决战之时啊!
于是乎,等到旭日东升之时,入世城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城头之上只剩下许临安与四位副使。南楼也就剩下三位镇守,其余人都下了战场,光是御剑之人都密密麻麻的。
只不过,这些南下之人当中,并无钟离沁。
钟离沁孤身北上,直去青阳郡城。
很久之前紫衣便将整座昆吾山以黑雾笼罩了起来,故而刘暮舟根本不知道,今日是他四十八岁生辰。
可是自从昆吾山被黑雾笼罩的那天起,刘暮舟便将该收的都收了起来。
今日他一觉睡醒,与寻常一般,没什么稀奇的。
他打了一盆水,一如既往地走去对面五中,帮虞丘采儿擦了擦脸。
有一缕混沌气在包裹着虞丘采儿,她绝不会魂飞魄散,也绝不会腐烂。
只是……死了就是死了。若刘暮舟帮她变成鬼修,那她就再无复生的可能了。
而湖面之上,紫衣走了出来,还带着酒。
“刘暮舟,聊聊吧。”
自从虞丘采儿出事之后,刘暮舟再没跟那家伙交流过。
此时听见他的声音,刘暮舟沉默几息之后,还是走了出去。
“有话说,有屁放。”
紫衣无奈,只好使劲儿将酒壶甩上山巅:“就想跟你喝一口,顺便告诉你,青天并无复活虞丘姑娘的办法,你想救她,最少也要在修为达到十二境后,再修好混沌之中的通道去往别的天下,这才有可能救她。”
刘暮舟接过酒壶,冷笑一声:“你可真好心。”
紫衣却道:“无论你信不信,害死她都不是我的初心。要怪只能怪你对我说过的那个法子进境太快,我害怕了。”
顿了顿,紫衣又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是分身的缘故,又或是本体为了让我更像个人,给了我类似于人族情感的东西。总而言之,我是挺想跟你做朋友的。”
刘暮舟闻言,沉思几息后,拔开了酒壶,猛灌下一口。
“做朋友?好啊,放弃你那不切实际的想法,让我砍三百万剑,咱们做朋友。”
紫衣闻言一乐:“三百万剑倒不是事儿,你也杀不了我。只不过,放弃想法,我做不到啊!”
紫衣自己灌了一口酒,紧接着就说道:“到了这个份儿上了,我一直在想,你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脱身的同时,也继续困住我?”
刘暮舟一笑:“那你想明白了没有?”
紫衣摇了摇头:“没想明白,所以,特来与你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