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绿瓦,雨打芭蕉。
暮春的雨丝淅淅沥沥的,长街被洇染得发亮。
积水倒映着屋檐垂下的雨帘,拐角处临时搭起的茅草屋下挤满了人。
“让一让!神医到了!”
人群自动分开条通路。
一人撑着一柄红纸伞而来,裙摆溅上点点水意。
她解下微透的面纱,露出一张精致明媚的面容。
青石巷里缓缓飘出艾草香,雀跃的欢呼声一声接一声。
秦韵虞为最后一位病者施完针后,提起笔认真写起了药方。
“记得日后莫要贪凉饮冷,你脾胃已虚,须要忌生冷三年。”
妇人连连点头,起身弯腰行礼,“好,我记住了,多谢神医!”
“不必多礼。”
腰还没弯下去,一股温柔的力道就将妇人重新按回了座位。
她瞬间明白这是眼前这位仙人所为,心中不由得更加敬佩感激。
这位神医不仅医术高超,待人也温柔极了,面对他们这群普通平庸的人,始终都温和有礼,谦逊至极。
真是个顶顶好的人。
妇人感叹道:
“秦神医当真妙手回春,医术通神,大家都说您是活菩萨转世,这世间恐怕没有您救不了的人吧?”
秦韵虞执笔的手一顿,一滴墨水落下,将刚写好的药方晕染。
她盯着那小团污渍看了一会,随后眼眸低垂,有些落寞。
半晌才小声回答,声音低的几乎融在雨中。
“不,不是的。”
有一个人,是她穷其一生…都救不了的。
那人死在……
死在她最无能为力的时候。
若是她早生个百年,是不是……她就可以救下她的小师妹了呢。
妇人微怔,等她回神时,那位神医已经撑开红伞,缓步走进雨里。
桌面上放着一张重新写好的药方,干干净净,没有污渍。
妇人拿起那张药方,轻声低喃:
“怪事,秦神医这般神仙人物,难道也有救不回来的人吗?”
天劫结束后,世人为纪念救世者,集四境之力在太初剑坠落之处立起一座白玉雕。
历时三载春秋后,于重光三年的冬建成。
那座山本无名,因那柄斩天神剑落于此,遂命名太初山。
来太初山祭奠的人很多,生生将这座山踩出了一条蜿蜒山路来。
雨还在下,雾蒙蒙的,将山间草木洗成深绿色。
秦韵虞站在太初山下,收起了红纸伞,任由绵绵细雨落满发丝。
山路有些滑,她走的很慢,偶尔停下来抚过新发的嫩芽。
自从修仙界灵气复苏后,草木就生长的格外茂盛,那些本该绝迹的药草与灵兽都重新现身。
那场大雪过后,一切都迎来了好兆头。
山顶的风很大。
秦韵虞站在雕像前,仰头望去。
白玉塑成的身影衣袂翻飞,栩栩如生,仿若下一刻就会从云端走下来。
锋芒毕露的太初剑被握在手中,剑身半入青石,雕像周遭被人放满了鲜花与贡品。
而那张面容雕刻的格外细致精妙,低垂的眉眼看不出悲喜,唇角含着若有似无的弧度。
悲悯众生,遗世独立。
春风拂过她的鬓角,也拂过裙摆不会飘动的褶皱。
秦韵虞忍不住上前,抬手摸了摸冰凉的雕像。
“雕得一点都不像……”
“你从来都不爱笑的。”
她坐在雕像脚边,抱出来一坛梅子酒。
“小师妹,你上次教我的剑我已经学会了,你什么时候来看看,看看……”
声音突然哽住,她用力眨了眨眼,才将眼眶里的水雾压下。
“来看看我练的好不好。”
山风呜咽,寂静无声。
雕像终究只是雕像。
不会动,不会笑,更不会回应她。
秦韵虞拍开酒坛,清冽的梅子香气扑面而来,她仰头抱着喝了一坛又一坛。
酒液顺着下颌滴落,浸湿衣襟。
“小师妹啊……我还想去月隐镇过一次新年。”
“可是我…我怎么找不到路了。”
山风卷过草木,哗哗作响,她孩子气的抱住膝盖。
“为什么我找不到…找不到月隐镇了……”
重光历五百年春。
灵霄峰顶的那棵老桃树花开满树,红绳坠着银铃伴着风清脆响动。
树影婆娑,一切如旧,未曾有半分改易。
只是树下,唯余一人。
秦韵虞抚上粗砺的树干,以额相贴。
“小师妹,我们都骗人了。”
“我们都是小狗。”
漫天花瓣轻摇,滑过眼角,带走眼泪。
重光历六百八十九年。
天空忽现七彩祥云,药香盈世,万民俯首。
秦韵虞以医入道,霞举飞升。
仁善慈悯心。
济世渡生道。
……
重光历三百四十六年。
太初山下来了一个背着断剑的青年,眉眼锋利,气势沉稳。
他双手捧着一只玉匣,郑重至极,仿若里面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东西。
谢元一步一步,踩着生着嫩草的石阶,站到了雕像下方。
他仰头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容,眼角忽而闪过水光。
成熟稳重的眉眼破碎,露出年少的肆意与脆弱。
谢元打开手中的玉匣。
一朵半透明的花缓缓飘出,花瓣轻盈,茎干纤细,几乎能看到内部流动的荧光汁液。
周遭空气被微微扭曲,落下一圈光晕。
“小师妹,我找到蜃楼花了,我找到可以配得上你的回礼了。”
“可是好像…有点晚了。”
“你说为什么蜃楼花……只开在和平年代呢……”
天地苍茫,唯有翠鸟长鸣。
谢元在雕像下枯站,直到蜃楼花缓缓消散于天地间。
他抽出身后的断剑,举剑横放掌心,双手捧起。
“小师妹,我现在很厉害,是天下第二剑修了。”
“可那群人是笨蛋,偏说我是第一,我给他们解释,可没人信我。”
“你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告诉他们,谁才是第一。”
谢元双膝跪地,恭敬俯身弯腰,以头轻碰地面。
“小师妹……”
“小师傅……”
“我还欠你一场拜师礼。”
重光历六百二十五年。
恶灵乱世,民不聊生。
四境修士闻迅弛援,遇之却皆心魔入体,不得其法。
一夜之间,修真界人人自危,再无敢战之人。
重光历六百二十六年。
一声剑鸣响彻四境,其剑如锋,斩尽邪祟。
谢元以剑入道,踏剑飞升。
赤诚稚子心。
荡魔诛邪道。
……
重光历二十五年。
千玄宗,命牌殿。
高墙之上陈列着无数令牌,在昏暗大殿中散发着荧光。
大殿中央的蒲团上跪坐着一个人,手中拿着绢帕正仔细地擦着手中的玉牌。
只是那只玉牌黯淡无光,已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玉牌并不脏,但齐黎析却擦的很认真。
来来回回数遍,才小心翼翼的将其放回原处。
齐黎析望着那个玉牌,它与其他的完全不同,格格不入。
是唯一一个背面刻着五座山峰的命牌。
是千玄宗小师妹的命牌。
他盯着看了一会,又拿起另外一个断裂的玉牌擦起来,擦的曾光瓦亮后才起身离开。
刚出门走到转角,就碰上了一道华丽身影。
潇若脚步一顿:
“黎析啊,你来的正好,你看见纪音了没?”
齐黎析摇头:“不曾看到纪师叔。”
“不过我猜师叔应该在后山。”
潇若啧了一声:“又去那个破地方,天天去烦不烦啊。”
“师叔有什么要事吗,我正好也要去后山,可以帮您传达。”
潇若摆了摆手。
“没什么要事,就是我这刚到了一坛好酒,想叫她过来尝尝。”
“你去后山若是碰到她,就替我转告一声,说要是来晚了,酒就喝不到了。”
潇若说完就走了,齐黎析目送她离开后便转身,慢吞吞向后山走。
踏过荒无人烟的小道,一个女子没什么形象地坐在一个墓碑旁边。
乌发间带着一只红簪,上面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凌霄花。
她手中正在忙乎着什么,裙摆上沾着许多木屑。
走近些便能听到她正在嘟囔。
“为什么非要选凌霄花,你知不知道这玩意有多难雕……”
“我的手是用来舞刀弄枪的,干不了这种精细活,雕的好难看。”
她抬脚踢了踢墓碑,暴躁道:
“云霄,你快点出来教我啊,不然骨灰给你扬了。”
齐黎析:“……”
他站在纪音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吭声。
纪音嘟囔了半天,终于发现了齐黎析的存在。
“师叔。”齐黎析恭敬道。
纪音将手中雕成一团糟的木头丢掉,拍了拍手,“是黎析啊。”
“来看你师傅?”
齐黎析点头:“嗯,有些日子没来了。”
纪音撇撇嘴:
“他这个师傅当的一点都不称职,都没教你们什么,也难为你这么有心。”
齐黎析摇头:“师尊对我们很好。”
纪音耸耸肩,没在说话,只是低头又拎起一块木头开始雕。
齐黎析望着她笨拙的动作,眼眸微闪。
那场天灾里,千玄宗死了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小师妹。
一个是他的师尊。
逆命之阵开启后,所有人都活了过来。
除了云霄。
他窥探天机,大限已至,药石无医。
那个阵法救不了一个必死之人。
所以那天,所有人都沉浸在死而复生的喜悦里,只有纪音一人苦苦寻找。
她不信,也不认。
纪音始终认为,是云霄脸皮太薄,复活后不敢面对她,偷偷藏了起来。
所以她到处找他,踏过世界的每个角落。
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
她找了他整整二十年。
终于在某天的清晨痛哭一场,然后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千玄宗。
埋葬,立碑。
一切皆由她一人完成。
自此之后,她便经常坐在碑前雕着木头。
只不过整整五年过去了,她都没能成功复刻出一只一模一样的簪子。
齐黎析看着她认真的眉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纪师叔,潇师叔请你去喝酒,说要是去晚了,就喝不到了。”
纪音手中的动作一顿,随后立刻起身,“好你个潇若,你休想独吞好酒!”
话音落下的瞬间,墓碑前的人就失去了踪迹,只留下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木屑。
齐黎析笑了笑,迈步上前慢慢打扫了起来。
他将墓周收拾的干干净净,随后跪在碑前。
“师尊,千玄宗现在很好。”
“我的实力不足以服众,如今是彭岳师叔为代掌门。”
“他天天念叨着说当掌门好累,想出去游历天下,可每天都被长老们按着批阅宗卷。”
齐黎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坛酒,轻轻洒在碑前。
酒香四溢,正是云霄生前最爱的一种。
山风拂过,带起几片落叶。
齐黎析忽然发现碑角放着一枚初具雏形的木簪。
虽然花瓣歪歪扭扭,却能看出是朵凌霄花。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师尊总爱站在山巅望着远处,手中摩挲着那只红玉凌霄簪。
“师叔她...”齐黎析将木簪仔细摆在碑顶,“其实雕得越来越好了。”
重光历二百三十五年。
齐黎析修为突破大乘,彭岳终于放心的将掌门令牌递到了他的手上。
彭岳拍着他的肩膀,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
“你这臭小子,倒有你师尊的几分风范。”
“千玄宗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守护它。”
重光历四百七十五年。
齐黎析突破渡劫,半步飞升。
但他却生生压下修为,沉默不语地继续守着心中所爱。
重光历六百二十六年。
天劫之后,修仙界迎来了第二个飞升者。
齐黎析望着远处那道荡尽邪祟的刺眼剑光,眉眼微弯。
他摸了摸腰上的玄铁令牌,轻声道:
“师尊,谢师弟飞升了。”
“你看见了吗。”
“他现在变得稳重多了,再也不会打碎琉璃盏了。”
重光历六百八十九年。
少女早已在岁月中成熟,成为了天下第一神医,万人敬仰,众生爱戴。
漫天霞光下,秦韵虞紧紧抱住齐黎析,泪水滴在他颈侧,烫的他心尖发麻。
“阿黎,你要快点来找我。”
齐黎析拍着她的后背,笑的温柔,“好。”
“等我处理好宗门的事情,我便来寻你。”
重光历六百九十九年春。
齐黎析换下了厚重的掌门衣袍,一身轻装。
他去见纪音那日,凌霄花开的正艳。
“师叔的簪子雕的越发精致了。”
齐黎析望着她发间那支红簪,忽然问道,“不飞升吗?”
纪音摩挲着手中的木簪,望着云海出神:
“上去做什么?”
她轻笑一声,“又没有熟人。”
“走吧,这里有我们几个老家伙守着呢,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重光历七百年春。
齐黎析飞升那一日,纪音坐在峰顶,轻叹一声。
“都走了啊。”
潇若翻了个白眼,肘了她一下。
“我们几个不是人?”
“丧良心的,以后别喝我的酒。”
纪音连忙赔笑哄人。
潇若冷哼一声,没多久这事就翻了篇。
“所以你为什么不飞升?”
纪音看着脚下众生,回答道:
“他们拼命保护的东西,总要有人留下好好看着才行。”
“你呢?你为什么不飞升?”
潇若耸肩,随意道:
“没熟人我去干嘛。”
“没意思。”
纪音笑了,勾住她的脖子。
“那就留在这里陪我吧。”
飞升的问心劫中,齐黎析目光平静。
他淡然接受天道垂问,获得了一句判语。
【守成之人,恒久如岳】
齐黎析垂眸低笑。
他喜欢这句话。
从年少时起,他的愿望就很简单——守护。
这就是他选择的道。
不是斩天灭地的锋芒,不是霞举飞升的张扬。
只是安静地站在这里。
让该生长的生长。
让该延续的延续。
缄默如山,清风自渡。
──────
千玄宗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