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南的全真教临时据点,原是一处废弃的书院,如今被丘处机等人勉强修缮,权且作为借居之地。
自终南山重阳宫被毁后,全真教元气大伤。
丘处机、孙不二等几位长辈带着残余弟子南下,暂栖于襄阳城内,平日里除了诵经练功,便是忧心教中未来。
这日午后,孙不二正与丘处机在院中论道,忽闻弟子来报,称杨过夫妇到访。
二人皆是一怔,丘处机抚须笑道:“昨日靖儿来访,今日杨过来此。”
“怕是为了孟珙与陆无双的婚事吧?”
孙不二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陆无双虽入我门下,但她与孟珙亦有同门之情。”
“只是如今我教根基未稳,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说话间,已有待客弟子领着杨过与小龙女已步入院中。
二人见丘处机与孙不二正在等候,上前拱手一礼:“丘道士、孙道士。”
丘处机哈哈一笑,拱手还礼:“杨教主、龙姑娘,你二位可是稀客啊!”
“二位今日前来,可是为了孟珙与无双的事?”
杨过直抒胸臆:“正是。日前孟珙已向弟子提及此事,弟子夫妇亦已前往樊城,与孟奇老将军夫妇商议妥当。”
“今日特来向二位道长说项,望能成全这桩美事。”
孙不二引众人入内堂坐下,又让道童奉上清茶。
她看着杨过,轻声问道:“杨教主,你可知晓,陆无双是我全真弟子,按教规……”
“孙道士不必忧心,” 杨过摆手打断,“陆师侄虽拜入全真,但她亦得古墓派传承,算是古墓门下,不必受全真教规束缚。”
“再者,我徒孟珙,亦是少年英雄,又与陆师侄情投意合。”
“眼下二人皆在为抗击蒙古出力,乃是天作之合,望二位道长应允。”
丘处机捻须沉思,全真教如今势微,明教近来却是风头无两。
若是与明教交好,对全真教而言大有益处。
如今陆无双与两派皆有渊源,自己不如顺水推舟卖杨过一个人情。
想到此处,丘处机看向孙不二:“师妹,你意如何?”
“我全真教虽重清规,但如今乱世之中,若能成就此等良缘,于教于国皆是美事。”
“况且我观无双那孩子,性子刚烈,若是强行阻拦,只怕反生事端。”
孙不二叹了口气,想起陆无双多年来的遭遇,心中亦是不忍:“师兄所言极是。”
“只是…… 此事还需得让无双自己拿主意。”
丘处机捻须微笑,“杨教主,前日志常传信回来,说无双师侄近日将会折返襄阳。”
“不如等她回来,咱们再做商议如何?”
杨过点头,“如此也好!”
此时,丘处机忽然想起恩师当年往事,目光复杂地看向小龙女,“说起来,古墓派的林朝英前辈与家师颇有些渊源。”
“奈何世事弄人,二人最终......”
小龙女听着丘处机提及此事,目光变得阴冷,“那王重阳无情无义!”
孙不二闻听小龙女当面责辱先师,顿时脸色大变。
正欲开口之际,却听丘处机继续开口,“当年之事,家师确实有负林前辈所托。”
顿了顿,又解释道:“只是家师亦有难言之隐!”
杨过想起自己前世听闻二人间的往事,如今听着丘处机主动提及,心中意动。
想着,或许听过丘处机的版本,相互对照之下,能还原出当年此事的真相。
到时龙儿也能解开心中纠结,不再为往事记恨全真教。
想到此处,杨过急忙追问,“丘道士,不知这前人秘辛,你能否讲述一二?”
这一问,小龙女与孙不二顿时将目光落在丘处机身上,静待他的答复。
“杨教主与龙姑娘不算外人,”丘处机捻须大笑,“说与你二人知晓也不算是揭短先师。”
“贫道师从重阳祖师,师父是全真教的开山祖师。”
“当年五大宗师华山论剑,家师功夫天下第一。”
杨过笑道,“当年论剑之事,我也听义父说过一些。”
“义父后来也曾得过这天下第一的虚名!”
丘处机道:“那不错,他少年时呢?”
杨过摇头道:“前人往事,属实不知。”
丘处机看着杨过,心头隐约浮现出杨康的身影,目光变得复杂:“『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我恩师不是生来就做道士的。”
“他少年时先学文,再练武,是一位纵横江湖的英雄好汉。”
“只因愤恨金兵入侵,毁我田庐,杀我汉人百姓。”
“家师曾大举义旗,与金兵对敌,占城夺地,在中原建下了轰轰烈烈的一番事业。”
“后来终以金兵势盛,先师连战连败,将士伤亡殆尽,这才愤而出家。”
“那时他自称‘活死人’,接连几年,住在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门一步。”
“意思是虽生犹死,不愿与金贼共居于青天之下,所谓不共戴天,就是这个意思了。”
杨过顿时了然,对王重阳的印象大为改观:“原来如此。”
因杨过的介入,小龙女并未发现古墓中关于王重阳的痕迹。
不由一脸疑问,“按你这么说,古墓原是王重阳所建?”
“那为何又会是师祖婆婆居住呢?”
“活死人墓确实是先师所建,”丘处机点头,“至于林前辈为何居住古墓,二位不妨先听贫道讲完.”
“事隔多年,先师的故人好友、同袍旧部接连来访,劝他出墓再干一番事业。”
“先师心灰意懒,又觉无面目以对江湖旧侣,始终不肯出墓。”
“直到八年之后,先师一个生平劲敌在墓门外百般辱骂,连激他七日七夜,先师实在忍耐不住,出洞与之相斗。”
“岂知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既出来了,就不用回去啦!’”
“先师恍然大悟,才知敌人倒是出于好心,是可惜他一副大好身手埋没在坟墓之中,是以用计激他出墓。”
“二人经此一场变故,化敌为友,携手同闯江湖。”
杨过想到前辈的侠骨风范,不禁悠然神往,“那一位可是林朝英前辈?”
“杨教主果真聪慧!”丘处机抚须赞叹:“那一位便是后来居住古墓的林朝英前辈。”
说到此处,丘处机目光中满是追忆,“论到武功,林前辈只有在四大宗师之上。”
“不过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抛头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声名也不如四大宗师显赫。”
小龙女道:“要那些名声做什么!”
丘处机叹道:“当年林前辈其实对先师深有情意,欲委身相事,与先师结为夫妇。”
“当年二人不断的争闹相斗,也是林前辈故意要和先师亲近。”
“只不过她武功高绝,加上心高气傲,始终不愿先行吐露情意。”
“后来两人相处日久,先师自然也明白了林前辈的心意。”
“但先师对邦国之仇总是难以忘怀,常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对林前辈的深情厚意,装痴乔呆,只作不 知。”
“两人的误会便因此而起。”
“先师的态度,让林前辈以为先师是瞧她不起,心中怨愤不已。”
“两人本已化敌为友,后来却又因爱成仇,约在终南山上比武决胜。”
小龙女听着丘处机夸赞自己师祖,冰冷脸上露出笑容:“结果可是师祖婆婆胜了?”
丘处机摇头:“是也不是!”
“先师知她原是一番美意,两人交手,自是一路忍让。”
“岂知林前辈性情乖僻,对先师说,‘你越是让我,那就越是瞧我不起。’”
“先师逼于无奈,只得跟她动手。”
“当时他二位前辈便是在重阳宫后山比武,斗了几千招,先师不出重手,始终难分胜败。”
“拎前辈见状大怒,骂先师‘你并非存心和我相斗,当我是甚么人?’”
“先师无奈,只得提议:武比难分胜负,不如文比。”
“林前辈不甘示弱,当即答应,并立下誓言:若是她输了,她便终生不见先师。”
“见林前辈立下赌约,先师只得接战,反问林前辈:若是你胜了,你要怎样?”
“林前辈情意深重,有说不出狠话,当即无言可答。”
“思索半晌,终于一咬牙,说道:若我胜了,你那活死人墓就让给我住。”
“其实林前辈这句话其实大有文章,意思说若是她胜了,她便要和先师在这墓中同居厮守。”
“先师那时好生为难,自料武功稍高她一筹,若是实在逼于无奈,只好胜了她,以免日后纠缠不清,于是问她怎生比法。”
“林前辈却说,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晚再决胜负。”
杨过听到此处,抚掌大笑,“想必林前辈过了一晚,便改变了赌约?”
“正是如此,”丘处机讪笑颔首,“次日黄昏,二人又在后山相会。”
“林前辈说,咱们比武之前,先得立下个规矩。”
“先师问她,你又要定甚么规矩了?”
“林前辈说,你若得胜,我当场自刎,以后自然不见你面。我若胜了,你要把这活死人墓让给我住,终生听我吩咐,任何事不得相违。”
“否则的话,你就须得出家,任你做和尚也好,做道士也好。不论做和尚还是道士,须在这山上建立寺观, 陪我十年。”
“先师心中明白:“终生听你吩咐,自是要我娶你为妻。否则便须做和尚道士,那是不得另行他娶。我又怎能忍心胜你,逼你自杀?”
“只是在山上陪你十年,却又难了。”
“先师那时好生踌躇,其实林前辈才貌武功都是上上之选。”
“她一片深情,先师也不是不动心,但不知如何,说到要结为夫妇,心中却总觉没这个缘份。”
“先师沉吟良久,打定了主意,知道林前辈说得出做得到,一输之后必定自刎,于是仙师决意舍己从人,打定主意不论比甚么都输给她。”
“便答应林前辈,好,那就是这样。”
“林前辈说,咱们文比的法子极是容易。大家用手指在这块石头上刻几个字,哪个写得好,那就是谁胜了。”
“先师听了这比试之法,连连摇头,说‘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
“林前辈则趁机激将先师,说若是她能做到,便让先师认输。”
“先师本就处在进退两难之境,心想世上决无此事,正好乘此下台,成个不胜不败之局,这场比武就不了了之。”
“这么一想,便答应了林前辈,‘你若有此能耐,我自然认输。要是你也不能,咱俩不分高下,也就不用再比了。”
“林前辈见先师宁愿接受赌约,也不愿接纳自己,心中凄然,便说,‘好啊,那你可就做定道士啦。’”
“说着她便用左手在石上抚摸了一阵,沉吟良久,才说,我刻些甚么字好?嗯,自来出家之人,第一位英雄豪杰是张子房。”
“他反抗暴秦,不图名利,是你的先辈。说完,她伸出右手食指,当真在石上书写起来。”
“先师见她手指到处,石屑竟然纷纷跌落,竟然真的刻出一个个字来,感到惊讶无比。”
“事已至此,先师心下钦服,无话可说,当晚便搬出活死人墓,让给林前辈居住。”
”第二日,先师便出家做了道士,在那活死人墓附近,盖了一座小小道观,那就是重阳宫的前身了。”
小龙女闻言笑道,“原来祖师婆婆也曾达到了这种境界!”
丘处机闻言大惊,急忙追问,“什么境界?”
“真气透体,刻石为字!”
丘处机听后,难以置信,“世间当真有这般人物?!”
杨过笑道,“丘道士,此等人物我曾亲眼所见!”
丘处机闻言,仰天打个了哈哈,“龙姑娘,此事骗得先师,骗得我。”
“但若林前辈却是胜在取巧,并非是自身武功所致。”
小龙女睁大双眼,反问道:“难道师祖婆婆做不到?”
丘处机道:“是啊!就算是在木材之上,也未必能用指力刻出字来,何况是在石上?”
杨过听后,心中想着,难怪王重阳的弟子成就有限,看丘处机的态度便能知晓。
岂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丘处机不知杨过心中所想,继续讲述往事:“起初先师出家做了黄冠,但心中却对此事苦思不解。”
“后来黄药师前辈上终南来访,先师知他极富智计,隐约与他说起此事,向他请教。”
“黄岛主想了良久,哈哈大笑,才说是这个他也会。”
“后来过了一个月,黄岛主又上山来,同样是左手在石上抚摸良久,右手突然伸出,在石上写起字来,但他写的那都是恭维先师的话。”
“见先师不解,黄岛主告知先师,诀窍便在以手指书写之前,先在左手掌心中藏着化石丹,将石面化得软了。”
“才能以指力在石面刻字!”
杨过闻言大笑,“说起来林前辈虽是以智取胜,但亦是胜了!”
“不错,两人本就约定文斗相决,”丘处机捻须微笑,“林前辈以智巧胜,先师自然是认的。”
说到此时,丘处机满是感慨,“先师初为道士,心中甚是不忿,但道书读得多了,终于大彻大悟。”
“知道一切全是缘法,又参透了清净虚无的妙诣,乃苦心潜修,光大我教。”
“推本思源,若非林前辈那么一激,世间便无全真教,我丘某亦无今日。”
孙不二感叹道:“想不到先师创立重阳宫,竟有这么一段往事。”
杨过心想,这么说来,两人之间的纠葛,当真怪不得王重阳,反倒是林朝英祖师有些一厢情愿了。
小龙女想不通其中关键,问道,“那这到底是谁对谁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