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这日午后,太学院将今年释褐的太学名册送来给易禾过目。
易禾略扫了一眼,见上头只有课试结果的记载,却没有品撰记载。
一般来说,太学生的品行学业通常由太学博士掌管,算是官学内务。
可对于释褐的学生而言,如今正是学业与仕途衔接的时候,还需大中正评定品第和德行。
现在可好,家世品状全都空着,让他们拿什么入仕呢?
而来给她送录册的国子祭酒对此一无说法,二无主张。
这让易禾稍稍有些不满。
她在纸上点了几下,随口问道:
“怎么回事?”
祭酒这才应声:“哦,既然现在士庶同授,定品也不再看重家世,其实这一目不撰也可。”
易禾摇头否了他的提议:“不可,新制不溯既往,这样行事就不好看了。”
不想祭酒却反问她一句:“可现在朝中没有了大中正,由谁来写?”
易禾压住火气,耐着性子指点:
“也不是非大中正不可,你回去同几个博士商议一下,无论是谁,务必要将录册写完备。”
祭酒不以为意:“怕是赶不及,还是罢了。”
“罢了?”
易禾乍听这话,再次愣住了。
她没料到国子祭酒身为属下,敢接二连三地驳她的令。
这哪是来给她呈报公务的,分明是来给她添堵的。
所以她刻意冷了片刻没有说话。
公房内寂静无声。
这国子祭酒也看不出门道,仍是一副悠哉架势。
易禾没再跟他客气:“按本官说的马上去办,再晚才是来不及了。”
对面耷拉下眼皮:“可是以前咱们没干过啊。”
“没干过怎么了?没杀过人,还没见过死人吗?”
“士庶同授是新制,可这些学生今年就要释褐,现在叫本官用后法禁前人,是不是胡闹?这个道理还要本官教你?”
情急之下,易禾说话的嗓门便高了些。
语气也是没办法温雅的。
此时的祭酒面色不大好看,他直了直腰杆:
“大人何必发火,若是不满,老臣这就去御前请罪,恳请陛下钦点一位中正为学生撰写品评。”
易禾知道这是气话,冷着脸看了他一眼。
国子祭酒做过太傅,官品虽不高,但身份贵重。
入太学也是厌倦了朝堂争斗,来这里做学问躲清净。
陛下素日里对他甚是恭谨,同僚们自不必说。
所以他平日里应该没受过气。
今日让自己教训了一番,他不怨恨才怪。
想到这儿,易禾决定再退一步,她自座位上起身,语气也放缓了些:
“俗话说,新锣新鼓不敲旧戏台,后栽的树不遮先长的苗,这个道理大人能懂。所以,品撰是务必要写的。”
“至于由谁来写,本官方才说了,你回去同几个博士商议一番,总能选出几个服众的,多费些功夫写完就是。”
说完她耐着性子,将录册给他递过去。
可祭酒不但没有接,反而将手背在了身后。
“下官不懂,还请大人另请高明。”
“好。”
易禾连连点头。
没想到堂堂太学长官,竟然随意用“不干了”来要挟上卿。
易禾仅存的那点耐心算是彻底用完了。
她将录册“啪”一声掷在案上,语气比方才更强势:
“既这么,你回去就给中书写封奏疏,说你力所不逮,无能短才,所以自请致仕。”
“你……”
“赶紧写,写完好给太学院腾地方,本官手下还有二十个太学博士,马上就能有人接替你。”
笑话,三脚蛤蟆蹲案角,还真当自己是貔貅了。
“易禾,你别欺人太甚……”
国子祭酒想必也没料到易禾对他如此不客气。
气得说话都有些声抖。
易禾并不为自己剖白,而是笑着挽了回袖口:“是啊,你奈我何?”
……
两人争吵的声音惊动了隔壁的公西如,他随后从案上抄了一本礼簿就去了公房。
“大人,下官有事回禀。”
易禾随口应道:“进。”
公西如推门进去的时候,险些跟气势汹汹的国子祭酒撞到一起。
他刚要开口致歉,就听对方竭力喊了一句。
“你等着,我这就去面圣。”
易禾回道:“那本官就等着圣裁。”
公西如看了眼二人,一头雾水地进了门。
“大人,刚才发生什么事?您跟祭酒吵起来了?”
易禾笑笑:“此人藐视上官,言语狂悖,早就该骂了。”
公西如听完叹口气:“他一贯如此,听说在太学院也爱动辄给人脸色瞧,可……可人家毕竟是陛下的启蒙恩师,万一他真到御前告状,恐怕大人免不了被申斥。”
“管他的。”
易禾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反正本官先礼后兵,是他蹬鼻子上脸。”
“再说了,我被陛下骂得还少了?”
公西如忍住笑,又给她将茶重新添上。
“下官也想听听还能什么事值得大人大动干戈。”
左右这会儿还没到上值的时辰,易禾就将经过跟公西如说了一遍。
事情说完,她也意识到自己思虑不够周全。
以前负责给世家写品撰簿的大中正在尚书任职,是谢相的人。
贪墨案之后,谢相被黜,尚书令一职空悬。
接下来度支尚书被斩,杨晔下狱,所以度支的两个长官也算开缺。
陛下先给白青晋了度支侍郎,而后又趁热打铁,随便寻了个根由,接连下了两个大中正。
所以这品撰簿才无人来写。
“其实大人不必为难,陛下肯定会很快任用新的大中正上值,到时自然会有人应下这个差事。”
公西如听完,也觉得这不是大事,何至于吵成这样。
易禾知他不明就里,也没往深了说。
尚书现在这么多要职悬空,已经乱作一团。
陛下为什么不安排臣工补缺,而是出手先罢黜了两个大中正。
就是因为他们全是谢相的党羽,唯恐定品和推举时存着私心。
若是让他们把谢氏的后人提上来,那就等于前功尽弃了。
不把他们除掉,后面这几个重臣的任命,陛下很难自己说了算。
说起来,罢黜两个大中正的难度不亚于废一个丞相。
这些个事重位尊的臣工,哪个拎出来都是家世厚重,盘根错节。
若不是趁着谢相式微,还轻易动不得。
陛下此举也算是白刃履险,火中取栗了。
所以这个当口,自己激怒了他的恩师,不知道会不会给陛下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