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尉等了片刻,见无人附和他,只好再上一次阵。
甚至连神情看起来都有点悲壮。
“陛下,清谈废止也罢,只是自汉以来,士庶殊途,坐席有别,此乃先人法度,当万世不易,还望陛下三思。”
“喔。”
司马策极快地应了声:“朕思完了。”
“倒是你,整日让朕三思,你自己怎么不思?”
“……”
这话显然有点问罪的意思,殿内所有臣子都愣了一瞬。
王太尉再行礼: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司马策不耐烦地从龙椅上起身,走到阶前站定。
“方才太尉有一句是说,门阀子弟若不入仕,以后朝堂岂非成了庶民的天下。”
“朕没记错吧。”
王太尉一时语塞,后悔自己口不择言。
其实众臣都知道,王太尉就是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以往这么多年,朝堂都是受门阀把控,什么时候是上头那位说了算过。
但按宫规来说,这就是大不敬。
“按先人法度,太尉此罪当诛。”
司马策虽然嘴里说着死罪,但语气却不重。
王太尉自然陛下不会砍他的头,只是需要他服个软。
所以便照做:“此乃微臣无心之失,还望陛下恕罪。”
“也罢。”
司马策说完一甩袖子,转身又在龙椅上坐了。
“朕也为难,太尉一边说着尊法度,一边又替自己开脱。”
“不过,朕权当是法外不外乎人情。”
说罢他看了一眼王太尉,又缓缓道来:
“去岁宫里赏命妇饭的时候,你的夫人跟太后提过,仿佛家中还有两个女郎不曾婚嫁。”
陛下虽然面上在笑,态度看起来也算和煦。
可王太尉总感觉哪儿不大好。
他不知司陛下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只能颔首应道:“是。”
司马策悠悠一笑:
“嫁两个庶人给朕瞧瞧。”
“……”
殿内响起几声窃笑。
不知是笑陛下又在发癫,还是笑王太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大晋律例,士庶不婚。
可是若尊律例,方才他就死过一回了。
王太尉又一次哑口无言。
“你方才说先人法度,可先人还说过,君子不以服章,而以德行。”
“是。”
“那分科而授也议定了。”
王太尉还想再辩驳两句,此时中书令袁杰出列。
“臣附议。”
给事中和黄门侍郎也随即表态。
“禀陛下,前几日易大人已将太学新制呈交中书。”
说罢又当殿秉书而宣。
“今分科而授,使学生各精其业,通圣贤言者,治国安邦。习水利治兵者,解民瘼、济时艰。学生主一兼一,博通而不失专精。
材有大小,则官有异宜。教有科目,则学无枉材。”
司马策一一听完,半晌才说了句。
“你们说的这些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有些世家官宦,唯恐庶民入仕破了他们累世公卿的念头。”
黄门侍郎又回:“陛下此言,令臣等汗颜,若是为了自家门楣而罔顾民生社稷,恐怕并非良臣。”
司马策笑得讳莫如深。
“朕没记错的话,你家也有郎君在太学?”
黄门侍郎垂头应是。
“这才是大公无私的臣工。”
“陛下谬赞,微臣魁首,只是臣还有一言,世家官宦若真有治世之能,也不会畏惧被庶族替代。”
给事中又出列:“臣以为崔大人所言极是。”
朝堂上沉默了许久。
满朝文武都在心里盘算。
今日尚书的长官谢相请了赐告,所以他的党羽也不敢擅自行动。
王太尉刚被陛下三言两语打发了。
余下的高官便是门下长官袁杰。
还有他署下的给事中和黄门侍郎。
再加一个御史台的长官王显。
其他的无非都是虚职散衔,效用不大。
所以情势很是明朗,甚至无需考虑。
他们沉默是在回想,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朝野上下竟然被陛下暗自拉拢了这么多人。
只是今日朝堂上表态的这些,全是一个比一个大权在握的臣工。
自己若是再执迷不悟,在陛下眼中,或许就是那个最可恶的搅屎棍了。
也是这个时候,德高望重的光禄寺卿出乎意料地揖礼上前。
“陛下,老臣虽是百年世家三世公卿,可老臣也赞同易大人的太学改制,分科如量器度材,使朴讷者不困辞章,巧思者得展其能,实则是大功一件。”
“至于士庶同授,若诸位同僚不肯答应,倒是可以分授。”
光禄寺卿已经年逾古稀,向来是不议政的。
今日他肯出面,一则是心里记着那夜宫宴上易禾为他解围。
二则是身为三朝老臣,总归还是心怀社稷。
司马策感念之余,也想听听他的意思。
“依你所言,该如何分授?”
“也简单,既然高门子弟耻于与庶民为伍,不若就分设二学,还可互相比对考较。”
“甚好。”
司马策拍了拍座下扶手。
“诸位以为如何?”
百官面面相觑,实在是不好开口。
他们自家都有儿郎,至于学问做得如何,自然比谁都清楚。
若真跟庶族分学,那必定会被那些寒素子弟比得一文不值。
还不如同庶民一起,既能全和了陛下的心愿。
又不至于整日跟纨绔们厮混,越来越没长进。
于是众人一并奏请,同意太学改制,尤其同意太学招募无分士庶。
“易大人,这新制是你推举革新的,现在怎么说?”
易禾半天也没寻到插嘴的机会,如今陛下特意点她的卯,她自然要把握好时机。
于是郑重回道:“臣以为,新制已经分科而授,若再分堂,一来太学博士不充,二来徒增耗费,既然诸位同僚都赞同以才取士无分士庶,陛下不妨按此颁诏。”
朝臣不等司马策回应,都已经纷纷出声附和。
易禾看到此情此景,似在梦中一般。
她入仕这些年,何曾尝过一呼百应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