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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个小姑娘模样的天真剑灵,宁远一时间,百感交集。

这不是他与她第一次见面了。

遥记当年,因为倒悬山一役,宁姚曾以不到上五境修为,强行祭出仙剑天真,相助兄长杀敌。

之后兄妹俩于骊珠洞天相逢,为了镇压剑灵谋权篡位,宁远还对她使了好些手段,那个时候,甚至还产生了杀心。

当时的自己,还是个龙门境吧?

别看当时的宁远,步步为营,打得剑灵节节败退,其实他压根就是个纸老虎,最后能压制住她,无非就是对方吓破了胆而已。

宁远那时候,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必要时,就动用那把元神飞剑。

没用到。

但最后还是因为齐先生,祭出了那把剑。

走过的路越长,陈年旧事,也就越多。

恍恍惚惚。

见他没反应,身穿雪白衣裳的小姑娘,还一溜烟跑到了他身旁,两手搂紧男人的胳膊,轻轻用脸庞剐蹭。

一连喊了许多个舅舅。

她身子有些异常的“小”,比刚在南苑国见到的裴钱,还要矮一个头,看起来就像一个草木精怪。

宁远嗯了一声,笑道:“怎么说?想要什么?”

天真瞥了眼宁姚,随后双手双脚并用,就这么顺着他的胳膊爬了上去,凑到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宁姚与她心意相通,在听见这话过后,瞬间柳眉倒竖,一把将她提了起来,神色不善。

“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我们剑气长城那么多剑意,不够你吃的?还敢把主意打到舅舅身上了?”

小姑娘姿容的天真剑灵,哪怕被人提在手上,依旧双臂环胸,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昂头挺胸,半点不怵她。

宁姚随手就把她塞回了天真剑身。

没来由的,男人忽然说道:“天真有点像小时候的你。”

世间四仙剑,一剑一剑灵。

每位剑灵的脾气性子,其实都与其主人的大道息息相关,比如当初那位太白剑灵,跟随白也多年,就是个小书童模样。

宁姚脸颊微红,抿了抿嘴,就当没听见。

此后在这把悬空长剑之上,宁远盘腿而坐,捏碎一颗颗谷雨钱,修补伤势,补足体内空泛的各处气府。

宁姚手持太白,斩仙立在身侧,为兄长护道。

半晌。

宁远睁开双眼,站起身。

伤势稳定下来,海量精纯灵气灌入气府,元婴境的修为,也没有跌落,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他的长生桥,快断了。

人身天地,那条以剑气构筑的长桥,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缝。

看起来细微,微不可察,可有句老话说得好,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短时间内,要是再贸然出手,受点什么大道伤势,这座长生桥,必定会倒塌下去。

到了那时,别说什么跌一境两境,当场道散天地,成为废人一个,都有可能。

修道之人,上天入地,似那快活神仙,可殊不知,爬得越高,一旦摔落,只会更惨。

看了眼不远处的那个白衣女子。

宁远转头问道:“小姚,知道她是谁吗?”

黑衣姑娘摇摇头,“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停顿几下,宁姚又认真的想了想,补充道:“这么难杀,斩了一次又一次,居然还能重塑真身,应该是一头远古神灵吧?”

宁远点头,“是持剑者。”

宁姚愣了愣。

没听过啊,老大剑仙也没说过有这么一位神灵。

宁远说道:“其实你见过她,本身她就是一把剑,当年挂在骊珠洞天那座廊桥底下,很多年了。”

少女淡淡的哦了一声。

宁远笑问道:“不想知道她为何与我问剑?”

宁姚果断摇头。

男人咂了咂嘴,又问,“小姚,我可以把她炼成一把剑,这把剑的品秩,可能比不上仙剑,但也算是仙兵,你要不要?”

宁姚还是摇头,“不要。”

宁远也不强求,瞥了眼下方的青峡岛,略微思索,随后说道:“带你去见一位故人?”

“谁啊?”宁姚问。

男人抬了抬下巴,少女顺着目光,低下头,便看见了一个很是熟悉的白衣少年。

陈平安此刻的神色,难以描述。

宁姚眉头微皱,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来龙去脉,可她总是有些感觉,这件事,陈平安也在其中。

两人御风下落。

见了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子,陈平安百感交集,更是忐忑,此前已经酝酿许久的他,壮起胆子,上前几步,轻声喊了句宁姑娘。

宁姚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就这么转过身去,抱剑而立。

一道虚无缥缈的身影紧随其后,落在青峡岛渡口。

高大女子神色复杂,感慨万千,枉费重重算计,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空空如也。

她倒是没有气急败坏,更加没有丝毫的求饶意味,只是望着那一袭青衫,“谋划不成,天意如此,死了也就死了,任你处置,但是宁远,你应该心知肚明,我家主人,你动不了。”

言语之后。

宁远一步上前,瞬间就出现在陈平安身侧,一掌按在他肩头,冷笑道:“你说动不了就是真的动不了了?”

“前不久,你还说我会死呢,现在我死了吗?”

陈平安被封住躯体,动弹不得。

剑灵没有如何惊慌,反而眯起眼,轻声笑道:“宁远,你可以试一试,你当然能杀人,可在这之后呢,谁能保的了你?”

“我那主身,不满的,从来是我,而不是陈平安,你杀我,她不会管,可换成我家主人,她再如何,也不会袖手旁观。”

宁远微笑道:“有道理。”

紧接着,他便松开按住陈平安的手。

想杀,但不能杀。

里面涉及的因果,太多太大,不是说宁远扛不住,而是一旦如此,难免会连累他人。

陈平安一死,后续会发生什么,都不用想,老大剑仙一定会对上持剑者。

而文圣一脉的几个师兄,也会来找他麻烦。

宁远并不惧死,但不想旁人因他而死。

人一旦有了诸多牵挂,就很容易被人算计,如履薄冰,甚至会被牵着鼻子走。

所以山上修道,格外讲究一个所谓的“斩断红尘”,据说最纯粹的修道者,就是六亲缘浅。

修行路上,无长辈,无道侣,无子嗣,无道友,无弟子,彻底远离世间红尘,是那众生的看客。

这样的修道之人,才最为纯粹,不人不鬼不神,介于各种‘头衔’之间,行事全凭喜好,得大自由。

宁远注定做不成。

所以剑灵的这个威胁,还真管用,不过仔细想想,无论她说不说这些话,宁远也不会真的斩了陈平安。

陈平安脱离束缚,转过身,想要与两人说点什么,只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口。

宁远略施手段,屏蔽了他的五感。

沉默片刻。

宁远呵了口气,问道:“那把飞剑,果然够凶狠,不过事后回想,在我看来,这把本命飞剑,应该不是你温养得来的吧?”

“能够逆流光阴长河,杀敌于过去的飞剑,天底下有几人能做到?最最起码,也得是飞升境。”

“说不准,可能还是十四境。”

她笑了笑,事已至此,也没选择隐瞒,道出了实情:“那把镇魔剑,确实不是我煅烧而出,它的主人,另有其人。”

“难怪。”宁远喟叹一声。

难怪那把本命飞剑,在反其道而行之,斩了无数个“陈平安”后,能挣脱齐先生的禁制,消失在光阴长河的下游处。

宁远问道:“是哪位从后世而来的纯粹剑修?”

剑灵眯眼而笑,没有给出答案。

岂料一袭青衫嗤笑道:“都死到临头了,还在与我打机锋,不就是千年之后的某个存在吗?”

她神色一怔。

宁远笑眯眯道:“很惊讶?有什么好惊讶的,毕竟哪怕是你这种剑道高位,说到底,也只是书中人罢了。”

“而我,虽然也身在书中,但在此之前,我还是一名看书人。”

他微眯起眼,缓缓道:“为何就这么想着杀我?为此不惜去找一个不确定的山巅剑修?”

“不怕那个古怪存在,其实也在算计你?算计你主人陈平安?”

“回到原先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就连之前递出的每一剑,我都能感受到一股莫大恨意?”

宁远刚要骂一句三字经,又忽然想起,自己小妹还在身旁,只好以心声破口大骂,“草你妈的,老子是睡了你,还是睡了你老娘?不然怎么会有这种深仇大恨?”

那把本命飞剑,如今回想,也让他心有余悸。

竟是能精确的在光阴长河中,寻找到一个个过去的“他”,接连斩尽杀绝,倘若中途没有出现意外,在上一世的无数个“自己”,全数消弭之后……

那么这一剑,还会继续遁入另一条轨迹,闯入新的光阴流域,把这一世的他,挨个斩杀,直到最终,将此时此刻,身在书简湖的宁远,一并剑斩。

那么到那时,一袭青衫,就是真真正正的“人间蒸发”。

这哪里是杀人,分明就是打算将他的过去种种,一并剔除,从岁月里抹杀,狠戾程度,远胜那神魂俱灭。

世间修道之人,即使陨落身死,哪怕魂魄也被抹除,看似死的不能再死,可最起码,与他有关之人,还能记得住他。

与其亲近之人,偶尔触景生情,还会回忆往昔,想起这么一位身死多年的故人。

没准还会时不时的,去此人的坟头上,撒上一壶酒。

可宁远要是真被这一剑杀了,过去与现在,都将不复存在。

这个“不复存在”,可不单单只是指他本身,那些认识他的人,对于他的记忆,也会一并模糊,竭力回想,都难以看个大概。

什么样的仇,需要行如此狠辣手段?

白衣女子缓缓道:“只是小仇,却有大恨。”

宁远微笑道:“可惜,我猜得没错的话,那个隐匿光阴长河,千年之后的古怪剑修,剑术还未臻至化境。”

“导致他借给你的这一剑,不仅杀力偏弱,想要斩我,还必须把我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一并杀完,少一个都不行。”

“若他抵达了十四巅峰,剑术大成,恐怕我早就死了,压根也不用杀那么多个‘我’,只需剑斩初到此方天地的那个‘我’,就足够了。”

女子默然。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宁远忽然说道:“老婆娘,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现在的人性,已经很多了?”

剑灵内心悚然,猛然抬头,死死盯着那个青衫男子。

她转移话头,沉声道:“齐静春到底想做什么?”

宁远没有取出那幅光阴走马图,缩地成寸,一步来到她身旁,双手负后,笑眯眯道:“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齐先生为我护道啊,他早就料到你这个不安分的,会趁我境界不高,来截杀我,所以提前准备了一记后手,以防万一。”

“可他齐静春,是我家主人的师兄,这怎么可能?!”

因为身高问题,宁远只能微微仰头,脸上笑意不减,摇头晃脑道:“怎么不可能?”

他指了指杵在原地的陈平安,“你家主人,现在死了吗?”

宁远自问自答,“没有。”

“既然没死,境界也没下跌,活的好好的,那么你的那个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高大女子阴沉着脸。

宁远忽然又问了一句,先前已经问过的话。

“老前辈,为何这么恨我?”

破天荒的,这次连称呼都变了,不再是一口一个老婆娘。

她沉默不语。

宁远笑了笑,随意蹲下身,双手拢袖,开始给她说上一些,他自以为的“真相”。

“纵观人间万年,大修士不计其数,可能够肆意行走光阴长河的,屈指可数,哪怕是一般的十四境,在里面待的时间久了, 也会日渐消磨道行。”

“所以我之前才敢料定,哪怕你的剑术天下无双,可凭借十一境的修为,是不可能温养出这么一把能贯通光阴长河的本命飞剑的。”

“那把剑,定然是从别处获得。”

“而那个能随意行走光阴长河的古怪剑修,可能在找到你,在借你这把剑的时候,用某种不可思议的神通,给你看了某个将来的画面。”

女子开始胸口起伏。

宁远继续笑道:“既然他是从千年之后而来,想必应该也知道,千年之后的人间,是个什么光景。”

“或许他给你看的,是将来的某一天,我与陈平安起了大道之争,拔剑相向,最后陈平安还不敌身死……”

宁远扭过头,“对不对?”

见她依旧不作应答,一袭青衫也不恼,自顾自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他给你看的画面,就一定是真的?”

“这个古怪剑修,练剑于千年之后,谁又敢笃定,他站在的那个人间,就不是假的?”

“就连三教祖师,都无法准确观测光阴长河的下游处,所知所见,真假混淆,虚实难辨……

怎么,你是觉得,那个剑修的境界,比三教祖师还要来的高?”

“那他为何要找上你?”

“直接逆流而上,把我杀了不就行了?”

“你就半点没有想过,此人真正要杀、想杀的,从来不是我宁远,而是你的主人,那个陈平安?”

宁远突然爆了句粗口,“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脑子都长屁股上了,难怪那么翘。”

“不长脑子,也就算了,多少匀一点在胸脯上啊,这么多年,还是只有巴掌那么大,不然以后做了我的太白剑灵,时不时的……我给你揉揉?”

男人满脸认真,语重心长道:“听说这样一来,次数多了,可以促进体内气血的周天循环,你那馒头,说不准将来就能变成俩大瓜。”

“沉甸甸的,披上裹胸,饱满而圆润,呼之而欲出,天底下哪个男子见了不会朝思暮想,流连忘返?”

宁远甚至还站起身,凑到她跟前,肆无忌惮的盯着女子的上半身,两手并用,比划了几下。

不远处的宁姚,立即扭过头去。

兄长这么在意女子胸脯,这应该就是姜姐姐没能赢过阮秀的缘故吧?

对了,阮秀呢?

渡口岸边。

女子不仅不开口,还闭上了双眼,面无表情,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宁远抬手一招,太白仙剑悬停在侧。

他直截了当道:“是你自己进去,还是我亲自动手?”

剑灵脸上出现莫名笑意,问道:“你不是能弑神吗?为何不干脆直接将我打碎,炼化我的至高神性?”

宁远笑呵呵道:“我可没这么蠢,谁知道你有没有动手脚?万一我炼了你,反遭其噬怎么办?”

“何况我也没有很大把握,在吃了你之后,能不被神性影响,毕竟你可不是范峻茂,虽然只是剑灵,可好歹也是至高之一的神性。”

男人指了指太白剑身,笑眯眯道:“所以暂且就容神仙姐姐,在我佩剑上住一段时间,当个贱婢。”

宁远一拍额头,反应过来,立即提醒道:“神仙姐姐,别介意,我可没骂你,不是贱婢,而是剑婢。”

“也就是山上剑修的持剑婢女,有事婢女干,没事干婢女,不过神仙姐姐大可放心,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你做那开襟小娘的。”

一口一个“神仙姐姐”,也不知道是在恶心谁。

师承老大剑仙,这一脉的剑修,果然最为契合阴阳怪气一道。

美貌女子忍着气,沉声道:“事已至此,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你要怎么处置我,是杀是留,都无妨。”

“但是你记住,我的剑术,这辈子,千年万年,你都不可能得到。”

剑灵冷冷开口,“劝你还是直接杀了我,炼了我,无需这么多废话,要不然,你就算把我强行塞进佩剑,又能怎样?”

“往后与人厮杀,我不仅不会帮你,一有机会,我还要想尽办法弄死你!”

宁远点点头,假模假样的叹了口气,“这就不太善咯。”

随后他扭过头,看向身后的陈平安,屈指一弹,解开他身上的禁制,问道:“陈平安,你也要搞死我吗?”

白衣少年愣在当场。

宁远尽量保持心平气和,认真问道:“陈平安,我只有一个疑问,在你的神仙姐姐附身之时,到底是谁的念头,占据主导?”

境界不复往昔的雪白剑灵,微不可察的,朝着少年使了个眼色。

陈平安开始天人交战。

宁远收回视线,没来由的,说了一句怪话,“远离颠倒梦想。”

“你陈平安是远离了,那我宁远呢?”

“我一直有些惧怕那个谋略通天的国师大人,到头来,倒是我误解他了,原来我的同道中人,不是齐先生,而是崔瀺。”

“齐先生,你如此算计我,就不怕我对你产生怨恨?”

宁远取出一幅光阴走马图。

云霞山蔡金简,曾经说过,这幅光阴画卷,要等到他极为生气,要忍不住大开杀戒的时候,再选择打开。

想了想,男人又收了起来,抬起双手,往掌心呵了口气,望向天地。

一个觉字,两种读音,一份沉沦,一份苏醒,云泥之别,天壤之别。

青衫年轻人眼神恍惚。

陈平安欲言又止。

宁远摆摆手,示意他闭嘴,随后毫无征兆的,一臂探出,五指如钩,将雪白剑灵攥在了手里。

稍稍发力,一颗头颅便脱离脖颈处。

与此同时,天地之间,开始出现无数粹然剑意,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如同被一条条剑气丝线禁锢原地。

某个时刻,“丝线”收紧,这么一具软玉温香,当场碎裂。

默念一句远古术法,宁远抖了抖袖子,所有飘荡天地的至高神性,无处可逃,瞬间合拢,化为一颗教人不敢直视的璀璨光团。

徐徐流入太白剑身。

不知为何,陈平安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但又不是很确定,冥冥之中,似乎还藏着一缕牵绊。

人间从此再无持剑者分身。

多了一位太白剑灵。

做完这一切,宁远第二次转身,看向那个失魂落魄的少年,淡然道:“陈平安,记住,复仇是一条最能让人心无旁骛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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