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花海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蜜糖般的光泽,花盘沉甸甸地低垂,像是盛满了阳光的重量。季洁帮婆婆理了理被风吹乱的丝巾,鹅黄色的雏菊边缘蹭过老人的脸颊,引得她笑出满脸皱纹:“这风吹得人心里头敞亮,比在楼里待着舒服多了。”
“前面有片树荫,咱去那边歇歇脚。”杨震推着折叠小拉车走过来,车斗里堆着水壶、纸巾和刚买的草帽,车把手上还挂着两位父亲的保温杯,晃悠悠地打着轻响。季父已经抢先一步找了块平整的草地,用纸巾擦了擦石头上的浮尘,才扶着季母坐下:“慢点,这草底下说不定有石子。”
四位老人凑在一起翻看相机里的照片,手指在屏幕上慢慢滑动,时而指着某张笑得前仰后合,时而又对着某张轻轻叹气。“你看这张,亲家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季母戳着屏幕上杨父的笑脸,杨母立刻反击:“你家老头才好笑呢,领带歪到脖子后面去了,自己还不知道。”
季洁和杨震坐在稍远些的树荫下,看着他们像孩子似的拌嘴,手里分着刚买的冰镇酸梅汤。玻璃杯外壁凝着水珠,顺着杯身滑进托盘里,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妈刚才偷偷问我,下次能不能带她们去海边。”杨震吸了口酸梅汤,冰凉的甜酸顺着喉咙往下滑,“说这辈子还没见过真正的大海。”
季洁笑了笑,想起早上出门时,季母偷偷往她包里塞了包话梅,说是晕船了含一颗能好受点,当时还觉得好笑,现在才明白老人心里早就盘算起下一次的旅程。她抬头望向花海深处,一条木栈道蜿蜒着伸向远处的树林,几个孩子举着风车从栈道上跑过,风车转得飞快,影子在金色的花田里忽闪忽闪,像只追着阳光的蝴蝶。
“爸,您来帮我看看这张。”季洁朝父亲挥挥手,屏幕上是刚才抓拍的画面——季父正弯腰给季母摘帽子上沾着的草屑,阳光从花盘间隙漏下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撒了把碎金。季父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突然红了耳根:“拍这个干啥,你妈头发都白了,不好看。”
“谁说不好看?”季母凑过来看,伸手拍了下他的胳膊,“我觉得挺好,比你年轻时那傻样强多了。”话虽这么说,她却悄悄把那张照片设成了手机壁纸,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摩挲着季父的背影,像在抚摸一件珍藏多年的宝贝。
杨震拿着相机走到木栈道尽头,想拍几张花海全景。镜头里突然闯进两个熟悉的身影——父亲正牵着母亲的手慢慢往前走,母亲的丝巾被风吹得飘起来,缠在了父亲的手腕上,两人停下来解了半天,最后父亲干脆把丝巾绕在自己手上,牵着她继续走,像牵着个怕走丢的孩子。
“这张得洗出来,放大了挂客厅。”杨震对着镜头笑,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咳嗽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军装,站在一片向日葵花田里,笑得露出白牙。
“姑娘,能帮我跟这花田合张影吗?”老太太的声音有点发颤,把照片揣回口袋时,季洁看见她手背上布满老年斑,指节却捏得很紧,“我家老头子年轻时在这儿当过兵,说这里的向日葵长得最像太阳,可惜他走得早,没来得及再来看一眼。”
杨震连忙调整相机角度,老太太整理了下衣襟,对着花海慢慢站直了身子。风拂过她的白发,吹得向日葵花盘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轻声应和。“好了,谢谢你啊。”老太太接过手机,看着照片里的自己,忽然抹了把眼睛,“他要是能看见,肯定高兴。”
回去的路上,季父突然说想绕去附近的小镇看看,“听说那边有家老铺子,卖的麦芽糖跟小时候一个味儿。”杨震笑着打转方向盘,车窗外的花海渐渐被成片的玉米地取代,绿色的叶片在风中翻涌,像片安静的海。
小镇的青石板路被太阳晒得发烫,街角的老槐树底下,几个老人摇着蒲扇聊天,看见他们停车,热情地指点:“往前走第三个门就是,王大爷的麦芽糖熬了四十年,甜得能粘住牙。”铺子的木门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老王记,推门进去,一股焦糖的甜香立刻裹了过来。
王大爷正坐在灶台前搅着锅里的糖浆,银灰色的头发在蒸汽里若隐若现。“要多少?”他头也不抬,手里的木勺在铜锅里画着圈,琥珀色的糖浆拉出细长的丝,“刚熬好的,还热乎着呢。”
“来两斤,要能拉丝的。”季父凑过去看,眼睛亮得像个孩子,“小时候小洁她奶奶总说,麦芽糖能治咳嗽,每次我感冒,就给我买一小块,揣在兜里能甜一整天。”杨父也跟着点头:“我家那口子年轻时爱吃这个,说比糖块有嚼头,后来牙不好了,就很少吃了。”
王大爷把切好的麦芽糖装进油纸袋,用麻绳捆好递过来,袋子外面立刻凝上一层细密的水珠。“慢走啊,下次带着老伴来,我给你们熬桂花味的。”他笑着挥手,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意。
回到车上,季洁忍不住捏了一小块麦芽糖放进嘴里,黏黏的甜意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股焦香的尾韵。她转头看后座,两位母亲正分着吃一块麦芽糖,婆婆把粘在牙上的糖丝抿下来,笑着说:“还是这味儿,就是牙不行了,不敢多吃。”母亲则把剩下的小半块塞进父亲手里:“你吃,你不是总念叨吗?”
车开上返程的路时,夕阳已经开始西沉,把天空染成了温柔的橘粉色。四位老人靠在后座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季洁从后视镜里看,婆婆的头轻轻靠在公公肩上,父亲的手搭在母亲的手背上,两人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像年轻时那样。
“你看他们。”季洁轻声说,杨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车窗外掠过成片的向日葵,花盘已经转向西边,追逐着最后一缕阳光,像是在和这一天温柔告别。
回到家时,夜色已经漫了上来,楼道里的感应灯随着脚步亮起,暖黄的光照亮了台阶上的纹路。杨震拎着东西走在前面,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回头看见季父正扶着杨父慢慢上楼,两位老人的肩膀偶尔碰到一起,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首安静的歌。
晚饭是简单的小米粥配咸菜,四位老人却吃得格外香。杨母说有点累,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季母拉着她去沙发上坐着,拿过个靠垫垫在她腰后:“我给你按按肩,今天走太多路了。”两个老太太凑在一起,低声说着白天的趣事,时不时发出几声轻笑。
季洁和杨震收拾完碗筷,坐在阳台的小桌旁喝茶。月光透过葡萄藤的缝隙洒下来,在茶杯里投下细碎的光斑。“爸刚才偷偷跟我说,下次想带妈们去爬长城。”杨震啜了口茶,眼底映着月光,“他说年轻时候跟妈谈恋爱,就说要带她去看日出,结果忙工作忙孩子,一拖就是三十年。”
季洁想起下午在花田里,母亲摸着手机壁纸叹气:“你爸年轻时可瘦了,扛着我能走二里地,现在连提桶水都费劲。”当时她没说话,现在却忽然明白,老人们念叨的从来不是远方的风景,而是想和身边的人,把那些错过的时光,一点一点补回来。
客厅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季洁走过去看,发现两位父亲正对着相册翻找。杨父抽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的确良衬衫,站在天安门广场前,笑得青涩又灿烂。“这是我跟你妈结婚那年拍的,她总说这张照片把她拍胖了,一直藏着不让人看。”
季父也找出一张,是季母年轻时的单人照,梳着两条麻花辫,站在一片油菜花田里,裙摆被风吹得鼓起。“这是她二十岁生日那天拍的,说最喜欢油菜花,比玫瑰实在。”他把照片轻轻放进相框,摆在电视柜最显眼的地方,“明天换成今天拍的向日葵,让她天天看。”
夜深时,季洁躺在床上,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两位母亲的低语。“你那条丝巾真好看,明天借我戴戴?”“行啊,我看你那件碎花裙也不错,下次一起穿。”“孩子们今天累坏了吧?明天早上给他们煮点小米粥......”
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落在床头柜的相框上。那是下午在花海拍的合照,四位老人站在金色的花田里,笑得眼角眉梢都是暖意,阳光在他们身后织成一张温柔的网。季洁忽然想起王大爷说的话,麦芽糖的甜能粘住时光,其实能粘住时光的,从来不是糖,而是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牵挂——是牵了一辈子的手,是分着吃的一块糖,是花田里并肩的影子,是无数个寻常日子里,被小心收藏的温柔。
窗外的风掠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轻轻哼着歌。季洁翻了个身,看见杨震睡得很沉,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她知道,明天醒来,又会是新的一天,会有新的阳光,新的牵挂,还有永远朝着光的方向,慢慢生长的幸福。就像那些向日葵,花开花落,周而复始,却总能在每一个清晨,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露出最温暖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