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组的门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像是怕惊扰了这方被灯光浸透的空间。季洁正微微侧着头,让台灯的光线恰好落在指纹报告的纹路里,指尖捏着的放大镜在纸面缓慢移动,将那些螺旋与弓形的细节放大成清晰的脉络。空气里浮动着纸张的陈旧气息,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门口的阴影里站着个姑娘,簇新的警服在灯光下泛着挺括的蓝,肩章上的学员标识还带着未褪尽的布料褶皱。她把帽檐压得有些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尚显柔和的下颌,以及抿得发白的唇。手里的档案袋被攥得变了形,边缘的纸角卷了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像是要把那袋里的简历、证书,连同自己的紧张一并攥进骨缝里。
“季……季姐?”
声音像被风拂过的琴弦,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轻飘飘地落在空气里。姑娘似乎自己也觉得这声音太怯,说完便下意识地闭了嘴,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季洁的目光从放大镜后抬起来,先是落在门口那抹蓝色的身影上,随即缓缓上移。帽檐下露出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盛着两汪清水,睫毛很长,紧张地颤动着,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警服显然是按标准尺码做的,穿在她身上却显得空荡,肩膀撑不起来,袖口能看到里面卷了两圈的衬衣袖口,连裤腿都要往里收几分才不至于拖地——这是刚从警校毕业的样子,带着一身未脱的青涩,像棵还没经历过风雨的白杨树。
“进来。”季洁放下放大镜,指尖在报告上轻轻敲了敲,示意她过来,随即指了指对面的金属椅子,“六组的?”
“是!”
姑娘像是被按了开关的发条玩具,猛地挺直脊背,胸腔微微起伏着,右手\"啪\"地举到耳侧,敬了个不算标准却足够用力的礼。帽檐随着动作往下滑了滑,几缕碎发挣脱出来,沾在沁出薄汗的额角。她把档案袋往前递了递,手腕因为用力而有些发僵,指尖在袋口打滑,差点让档案袋脱手坠地。
“我叫周淑婷,今天来报道的实习生,分配到六组。”她的声音比刚才稳了些,却还是带着点背书般的急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季洁,像是在等待最终的判决。
\"咔哒\"一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得更大了些。杨震手里捏着个保温杯,刚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额角还带着点清晨的凉意。他一眼就瞥见了站在那儿的周淑婷,挑了挑眉,嘴角扬起抹随性的笑:“哟,这是哪儿来的小同志?咱们六组可算盼来新鲜血液了。”
他几步走到办公桌旁,放下保温杯,视线落在周淑婷手里的档案袋上:“叫周淑婷是吧?我是杨震,六组组长。”
周淑婷赶紧转过身,对着杨震又敬了个礼,这次的动作比刚才标准了些,只是脸\"腾\"地一下涨红了,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杨组长好!”声音里的紧张藏不住,尾音都带着点发飘。
“哎,放松点。”杨震摆摆手,走到墙角的果篮旁,顺手拿起个红透了的苹果抛过去,“六组没那么多规矩,不用总敬礼。到这儿来,干活麻利、脑子清楚就行,别的都不重要。”
苹果带着点微凉的湿气,\"咚\"地落在周淑婷手里。她手忙脚乱地接住,指尖触到光滑的果皮时,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些。掌心被苹果的重量压得微微发沉,这一点点实在的触感,让她莫名地安定了几分。
趁着这片刻的安静,周淑婷偷偷抬眼打量着这间办公室。墙上贴满了各种案件进度表,红笔圈出的重点格外醒目,几张照片用图钉固定着,虽然看不清细节,却能感觉到那背后藏着的沉重。靠窗的白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和线索,箭头交错纵横,像一张无形的网。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咖啡味,混着纸张的油墨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那是属于杨震的味道。这一切都和警校的教室截然不同,没有整齐排列的课桌椅,没有老师在讲台上的循循善诱,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透着股紧绷的气息,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射出致命的箭。
季洁已经翻开了周淑婷的档案,指尖划过\"刑事侦查专业\"几个字,又在\"连续三年奖学金\"的字样上顿了顿。她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目光扫过成绩单上的优秀评语,才缓缓抬起头,正好对上周淑婷紧张得发亮的眼睛。
“在学校学的是理论,到了这儿,得从头练。”季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先跟着王勇熟悉流程,他带过不少新人,有不懂的就问。今天有个案子的笔录需要整理,你去试试手,把里面的时间、地点、人物关系理清楚,下午给我。”
“是!保证完成任务!”周淑婷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像是生怕慢了一秒。她把苹果胡乱塞进口袋,苹果的弧度硌在腰间,有点不舒服,却让她更清醒了些。抓起档案袋转身就想往外冲,脚步都带了点慌乱。
“等等。”季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重,却让周淑婷的脚步瞬间顿住。
她转过身,看到季洁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帽子上。“帽檐正一点,”季洁伸出手指,虚虚地在自己眉心的位置点了点,“警徽要对着眉心。咱们是警察,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态,这是规矩,也是底气。”
周淑婷愣了一下,赶紧抬手扶住帽檐,小心翼翼地往上调。指尖触到警徽的那一刻,冰凉的金属质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像一股电流窜过四肢百骸。她忽然想起警校毕业典礼上,校长亲自为她戴上警徽时说的话:“这枚徽章不是装饰,是责任,是重量。”心里那点莫名的情绪翻涌上来,刚才还盘踞在眼底的怯懦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郑重,像颗种子在心底悄悄发了芽。
她再抬眼时,眼睛里的水光似乎更亮了些,那里面不再只有紧张,还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星子落在水里,闪闪发亮。
“去吧。”季洁点了点头,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周淑婷转身往外走,脚步比刚才稳了些。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走廊那头过来,皮肤黝黑,肩膀宽阔,正是王勇。“你就是周淑婷吧?跟我来,带你去看笔录。”
看着周淑婷几乎是小跑着跟在王勇身后的背影,杨震端起保温杯喝了口,笑了笑:“这股子冲劲,跟当年的孟佳有点像。就是太嫩了,得好好磨磨。”
季洁没说话,重新拿起那份指纹报告,放大镜下的纹路依旧清晰。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斜斜地照了进来,穿过玻璃落在周淑婷刚才坐过的椅子上,留下一小片暖黄的光斑,像块融化的金子。她知道,这个年轻的姑娘很快就会明白,六组的灯光从来都不只是照亮线索的光。那些在深夜里亮着的台灯,那些在案发现场闪烁的警灯,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坚持,都是要在无数个暗夜里,自己燃起来的光——既要照亮真相,也要暖透人心。
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起,尖锐的铃声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划破了这片刻的平静。杨震几乎是立刻接了起来,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眉头一点点蹙起。“地址在哪?具体情况说清楚。”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好,我们马上到。”
他\"啪\"地挂了电话,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动作干脆利落:“城东公园,晨练的老头发现一具女尸,说是被人扔在假山后面了。”
季洁已经站起身,伸手拿起桌角的装备包,拉链\"刺啦\"一声拉开,里面的手套、证物袋、手电筒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叫上周淑婷,让她去现场看看,早点接触实务也好。”
走廊里很快传来王勇喊周淑婷的声音,带着点急促。没过几秒,周淑婷就跟着跑了过来,额角的碎发被风吹得更乱了,脸上还带着点整理笔录时没褪去的红晕,呼吸也有些急促。但她的眼神变了,刚才的怯懦被一种跃跃欲试的光芒取代,像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
“有案子,跟我们出现场。”季洁的声音简洁有力,没有多余的废话。
周淑婷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咚咚地擂着胸腔。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苹果,冰凉的果皮隔着布料传来清晰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跳稍微稳了些。跟着季洁和杨震往外走时,她的脚步有些发飘,却异常坚定。
楼下的警笛声突然响起,尖锐地刺破了清晨的宁静,像一道利剑划破了城市的晨雾。周淑婷跟着上了警车,坐在后排座上,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早点摊的热气,晨练老人的身影,背着书包的学生……这些平日里熟悉的画面,此刻在警笛声的映衬下,忽然变得遥远起来。
她知道,自己在六组的第一天,就这样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开始了。没有循序渐进的适应,没有温声细语的嘱托,只有呼啸的警笛,和前方未知的真相。口袋里的苹果还在硌着腰,警徽在帽檐下闪着光,周淑婷深吸了一口气,悄悄挺直了脊背。她隐约明白,从这一刻起,那些在警校课本里读过的案例,那些在模拟训练中练过的动作,都要变成真刀真枪的实战。而六组的光,已经在前方为她亮了起来。
警车穿过早高峰的车流,警笛声在楼宇间回荡。季洁坐在副驾驶座上,正低头看着城东公园的地图,指尖在纸面滑动,标出可能的出入口和监控位置。杨震握着方向盘,眉头紧锁,偶尔和季洁交换几句关于现场的猜测。周淑婷坐在后排,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的侧影,心里那点刚刚萌发的郑重,正一点点生根发芽。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会有无数个这样的清晨或深夜,会有无数份需要仔细比对的指纹报告,会有无数个需要奔赴的现场。但此刻,听着警笛声里藏着的使命,感受着身边人身上那份沉静的力量,周淑婷忽然觉得,口袋里的苹果好像没那么硌了,警徽的重量也变得刚刚好。
车窗外的阳光越发明媚,透过玻璃落在周淑婷的手背上,暖融融的。她悄悄抬起手,摸了摸帽檐下的警徽,冰凉的金属触感里,似乎已经开始透出一点点属于六组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