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微凉,铜锅,热汤。
余百岁给叶无坷夹了一筷子涮肉放在碟子里:“有吹牛皮?”
叶无坷:“为师我什么时候吹过牛皮?”
余百岁:“你和陛下说要隐退?”
叶无坷:“说了。”
余百岁:“你是真想还是心里又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叶无坷:“当然是真想。”
余百岁:“我不信。”
他加了一筷子肉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含糊糊的说道:“如果大宁有战呢?”
叶无坷:“大宁有战兵,有战将,还有无穷百姓为后盾。”
余百岁:“你不去?”
叶无坷:“退隐了自然就不去了,若有战......召必回。”
余百岁笑了:“就知道!”
他说:“愿意歇歇就歇歇,从你十七岁离开无事村到现在才三年多些,你还不到二十一。”
余百岁说到这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叶无坷头上的那些光环,又算了算叶无坷立过的那些功劳。
“现在可以说你是前无古人,我不知道会不会后无来者。”
余百岁说:“但是,五十年吧,不,一百年吧,我觉得一百年内应该不会后有来者了。”
叶无坷:“吹牛皮少搭上我,你自己吹你自己的,大宁人才济济,一代比一代强,我这些本事算得了什么?”
余百岁:“?”
叶无坷:“我就谦虚谦虚,我如今地位在这摆着,不能不谦虚。”
余百岁:“下次大宁如果再想出一个能和你比肩的人才,那应该就是干掉黑武了。”
叶无坷:“希望吧,我希望会有那样一个人。”
余百岁:“你才二十一啊......你怎么就能生出退隐之心了?”
叶无坷:“因为我才二十一啊。”
他说:“我把一个做官的人一生要走的路,用了差不多四年的时间走了一遍,接下来我要去体会不一样的人生。”
“人生不只是有做官的人生,还有各种各样的人生,如果可以的话我也能是一个文人,写一些书卷流传世间。”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在做一个道士,去江南寻一个妙处,安安心心修道,没准也能成一代宗师。”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漂洋过海,我想去大宁之外的地方走走看看,天下不只是大宁和黑武,应该还有很多很多我们暂时发现不了的好去处。”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要去廷尉府千机处待一阵子,把我所学到的东西都做出来,陈列在那,后世之人看了一定说一声发明这些的家伙真他妈牛逼。”
叶无坷说:“做官,我做到了做官的极致,做别的,一样也想做到极致。”
余百岁:“不理解,但我觉得很牛逼。”
叶无坷说:“还想好好研究研究医术,先把你这太快的毛病给治一治。”
余百岁一惊:“不行!我下了多少苦功,吃了多少药,才练成了这般天下第一的本事。”
他看着叶无坷,一本正经的说道:“说练武,我能是天下第一吗?说读书,我能是天下第一吗?就算是引以为傲的嫖娼,我能是天下第一嘛?”
他微微昂起下巴:“但要说起这快,我说我是天下第一,大概是没人和我争的。”
叶无坷:“不但没人和你争,都没人入你这一门。”
余百岁:“那可不一定,我将来就隐姓埋名创建个快门出来。”
叶无坷:“你也知道得隐姓埋名?”
余百岁:“我不怕,我怕我爹丢不起那个脸。”
叶无坷:“此言何意?”
余百岁:“上梁不慢下梁快.......”
叶无坷:“!”
余百岁问他:“大婚之后先打算去哪儿?”
叶无坷:“打算在家伺候我家顶梁柱,去哪儿......她辞官可没我辞官这么快。”
他说起这个,满脸向往:“高姑娘以后要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把她养的貌美如花,以后的我的战场就是厨房,菜场。”
余百岁:“好大的出息。”
叶无坷:“你竟然觉得这样不好?”
余百岁:“唉......不理解,但觉得很牛逼。”
叶无坷哈哈大笑。
余百岁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随即放下筷子。
“有件事我得和你说一说。”
叶无坷:“怎么突然认真了?”
余百岁:“我想和你提一下陆姐姐,你这次回来也该去陆侯府里看看了。”
叶无坷:“今日才到长安,打算明天就去。”
余百岁:“我听说,陆姐姐最近拼了命的学习医术,她只想将来能帮到你,可是......”
他忽然想到的就是这件事,他觉得很重要。
“可是若被她知道了你要退隐,她大概会有些失落吧。”
叶无坷一下子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陆浣溪对他不只是有姐弟情分,可他心里却是只有小橘子一人。
他不知道别的男人是不是能做到爱这个也爱那个,或是爱一个但可以和很多个逢场作戏。
他不能。
这大概不是他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品质,他父亲也不可能有这种品质。
是他从母亲身上继承来的。
他的母亲如果愿意,在他父亲走后难道就不可以再找一人?
可母亲说过,再找一人,不说对得起对不起以前的那个他,必会对不起自己曾经的炽烈爱情,也会对不起下一个他。
母亲的意思叶无坷懂。
不是每一个人都如母亲这样,没法再爱上另外一个人。
绝大多数人都能在时间冷淡了感情之后去开始下一段感情,世上唯有真心痴心恒心者,一生只爱一人。
他不觉得别人不道德,也不觉得自己有多高尚。
他不会因为自己只爱一人而看不起别人,也不会因为别人可以爱很多人而觉得自己就比别人干净。
和别人就没有一个铜钱的关系,只是他自己的内心......始终如此。
“这个时候。”
叶无坷看了看天色:“陆侯府里应该才刚开餐。”
叶无坷拎了桌子上的酒:“咱们去蹭个饭。”
余百岁:“咱们也才吃啊。”
叶无坷:“都端上!”
余百岁想了想,一笑:“行嘞!都端上!”
一个时辰后,陆侯府里。
叶无坷扶着陆侯去休息,稍稍喝多了一些的陆侯看起来脸色微红走路微晃。
他是喝美了,真的喝美了。
其实,有时候父亲眼中的儿子什么时候是长大了?
恰恰就是两父子能坐下来喝一杯的时候。
陆吾在刚刚长大的年纪走了,好在是陆侯还有陆浣溪。
亦有叶无坷。
扶着陆侯回房休息,叶无坷就在门口台阶坐了。
陆浣溪端着一个托盘过来,让人在叶无坷和余百岁两人之间放了一个小茶几。
“我最近学了些泡茶的新法子。”
陆浣溪说:“这种茶是我自己炒的,晚上喝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她在叶无坷对面坐下来:“你才回来,喝一会儿茶就回去陪阿爷。”
叶无坷:“我抽空回家看过他了,阿爷说你在长安的时候,差不多隔一两日就要去看他一次。”
陆浣溪笑了笑:“是你阿爷,难道就不是我阿爷?”
她说:“父亲平日里自己喝酒也沉闷,你不知道他多喜欢与阿爷喝酒。”
叶无坷:“能想的出来,两个人喝多了各说各的,一个说打仗一个说打猎,一个说天地,一个说山海。”
陆浣溪:“粗粗听起来是各说各的,可说的本来就是一回事。”
叶无坷点头:“就是一回事。”
陆浣溪:“下次.......下次什么时候出门?”
叶无坷:“应该很久都不用出门了,我今日和陛下提了请辞的事。”
“啊?”
陆浣溪一怔:“请辞?”
叶无坷点了点头:“说是累了吧,也不是累了,只是觉得也该去体会一下别的人生,等将来大宁有需要我的时候我再回来。”
“没什么大事需要我,我就在家读读书,练练功,烧烧菜,喝喝茶。”
叶无坷说到这时候,下意识看了看陆浣溪脸色。
他看到了,陆浣溪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失落,只有无尽的惊喜。
“真的不出门了?”
陆浣溪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你可是要说话算话的。”
叶无坷点头。
然后他问:“大姐最近在苦学医术?”
陆浣溪脸微微一红,心里略有慌张。
但她很快就平静下来,坦然以对:“是啊,学医术,尤其是关于外伤的。”
她说:“你前三年在外边,每次出门必会受伤,我是做大姐的,总不能一点儿都帮不上忙。”
叶无坷低下头:“辛苦了你,可我却决定要辞官了。”
陆浣溪:“你说的这是什么傻话?”
她语气柔和的说道:“你莫不是还觉得,你不想做官了,我这辛苦学来的本事要浪费,然后你替我觉得可惜?替我觉得不值?”
陆浣溪坐直身子:“小姜头,你给我抬头看着我。”
叶无坷立刻坐直身子,和陆浣溪四目相对。
陆浣溪说:“小姜头,我为什么学医术?是因为怕你出事,怕你受伤,怕你身边连个能缝合伤口的人都没有。”
“可是,我学这些,难道是盼着你受伤,然后我就能在你身上大展身手?若你这样想,那你实打实是个蠢货。”
叶无坷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陆浣溪柔声道:“我只是想你好好的,若不能,那就尽我所能让你尽量能在不好的时候好一些。”
“可现在你不去冒险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若父亲知道了,他又该多开心......”
她深吸一口气,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父亲刚才还在说,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就该大有作为。”
她直视着叶无坷的眼睛:“可姐告诉你,父亲最盼着的是你平安。”
叶无坷坐直身子:“我记住了。”
陆浣溪说:“别的都无需多说,人在呢,家在呢,就够了。”
她缓了缓,给叶无坷倒了一杯茶:“试试?”
叶无坷端起茶杯:“那就试试。”
她的茶不是一叶一叶一枚一枚的,而是一颗一颗的,像是黑色的珍珠。
“你去西南的时候给家里带回来很多东西,包括一些北方不多见的茶。”
陆浣溪说:“我便多读了几本关于西南那边的书册,然后加了些蜂蜜,桂花,炒过之后再揉丸,可以喝六七泡依然有清甜。”
叶无坷喝了一口,他好像一下子就到了江南水乡。
想起来无事村的阿奶,念念叨叨了半辈子的。
桂花香。
阿奶念叨的也许不只是桂花香,还有她们夫妻年轻时候的过往。
他看了一眼陆浣溪。
不知道为什么,叶无坷觉得很难过。
他似乎看到了几十年后,大姐坐在屋子里,嘴里嘀咕着.......你们知道吗?小弟他,可爱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