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茴这个提议,令人十分动心。甚至,时安夏还举一反三,想到用这种方法作为对昭武帝最后的控制保障。
然,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甚至脸微微有些发红。法子虽妙,却像极了阴沟里的算计,竟叫她无端臊红了脸。
圣训有云,谋之为道,犹济川之舟,泥足而后达。然君子有所济,有所不济,宁濡履而不践非义之岸。
谋术是河上的桥,踩脏了才能过岸。但有些岸,本就不该去。一旦去了,就永远回不了头。
时安夏忽然觉得一阵心悸和懊恼,竟考虑用这等下作手段对付一国皇帝。她若是这样做了,和吉庆皇太后又有什么区别?
北茴见夫人脸色倏地苍白,帕子下的眼睫微微发颤,便知自己失言了。
她膝头一软跪在青砖地上,冰凉寒意顺着骨髓往上爬,“夫人恕罪,是北茴僭越了……这等腌臜主意,原不该污了您的耳。”
时安夏揭下眼上帕子,露出微红的眼眶。她亲手将北茴扶起,柔声道,“你坐,听我与你说几句话。”
北茴惶恐,“我还是站着听您说吧。”
时安夏意识到自己吓到她了,轻轻拉着她在床沿坐下,“北茴姐姐,你若嫁给卓大人,往后接触那些东西的机会自然不少。但用惯了极端手段,人心就容易迷失。”
这话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北茴浑身一僵,如坠冰窟。
“夫人明鉴,”她声音发颤,“近来我确实……每每见到厌恶之人,便忍不住想,不如直接下毒了事。”
每次去向卓祺然讨要药包,不是被他追问缘由,就是遭到拒绝,有时还会惹他生气。两人已经冷战两日,她至今还在赌气。
时安夏握紧她冰凉的手,“这么说,这主意并非卓大人所出?”
北茴黯然,“是我自己的念头。”她羞愧地敛了眉眼,“夫人,我似乎……已经迷失了本心。卓大人他怕是不会要我了。”
想到卓大人可能因此认定她心术不正,北茴只觉得心如刀绞。
“不会的。”时安夏想起往事。人在弱小无助时,总会不自觉依赖极端手段。唯有真正强大起来,才能超脱这种执念。她柔声安慰,“卓大人本性纯良,你好好同他说。”
北茴侍候完夫人梳洗,踌躇片刻,终是鼓起勇气去寻卓祺然。
彼时卓祺然正独坐窗前,一盏清茶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只望着窗外发呆。
灰暗天色在他严肃的侧脸投下淡淡阴影,显得格外落寞。
北茴在门外徘徊良久,终于轻叩门扉,“卓大人……”她声音细若蚊蝇,“我……我能进来与您说几句话么?”
卓祺然闻声转头,见是北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往日伶牙俐齿的姑娘此刻竟手足无措地绞着衣角,与平素判若两人。
他连忙起身,衣袖带翻了茶盏也顾不得,“北茴姑娘快请进。”
北茴缓步入内,规规矩矩福了一礼,发间的珠花随着动作轻轻颤动,“北茴见过卓大人。”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滞。他清亮的眸中映着她忐忑不安的模样,她湿润的眼里盛着他来不及藏起的温柔关切。
一时间,竟是谁也移不开眼。
她先垂下眼帘,长睫轻颤,将满心羞愧尽数遮掩;他则握紧袖中的手,懊恼自己平日的固执。
沉默在室内蔓延,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慌。
“北茴姑娘……”
“卓大人……”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这般默契让北茴耳尖泛红,卓祺然也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你先说。”又一次异口同声。
一时之间,屋内又陷入微妙的静默。北茴终是受不住这凝滞的气氛,走过去推开雕花木窗。
霎时间,漫天飞雪裹着寒意卷入暖阁,却也将外头清冷的梅香带了进来。
雪落无声,衬得两颗心怦然作响,愈发清晰可闻。
北茴立在窗前,任由细雪带着寒风沾了鬓角,背对着出声,“卓大人。”她声音很轻,“这些日子,是北茴走岔了道。”
一滴清泪倏然滑落,在衣襟上洇开浅浅的痕迹,“今日蒙夫人点醒,才明白……”她喉间微哽,\"明白您为何屡次相拒。原是我得意忘形,心思不正。”
卓祺然正暗自踌躇该如何向北茴剖白心迹。他虽精于毒蛊之道,却始终守着医者仁心的底线,从不轻易用那些阴私手段。
未料北茴竟已自己想通,他心头一松,眼底刚泛起喜色,却见那姑娘倏然转身——
飞雪映照下,她腮边泪痕犹湿,宛若带雨梨花,“卓大人若要退亲,北茴绝无怨言。”
说完,跑了。
跑了!卓祺然喉音辗转着两个字,“北茴!”
却哪里留得住姑娘的身影?他怔立原地,忽觉窗外寒梅,都比不上方才那滴泪来得灼人。
卓祺然慢慢收拾着打翻的杯子残茶,再走到刚才北茴站立的位置,看向窗外风雪皑皑。
那里,还萦着姑娘留下的淡淡馨香,他指尖轻抚过窗框,忽然低笑一声,抬手合上雕花木窗。
他转身换了身靛青色直裰,系玉带时指尖微顿——那日北茴说这颜色衬他白发。
他整裳束发,去寻北茴说话。
他找到北茴,与她站在一株梅树下。
他说,卓某残躯苟活,原不敢误佳人芳华。既蒙姑娘垂青,卓某此生绝不负约。
北茴瞧着对方那一头与雪一样的白发,第一次从心底漫出一种“怕他不在人世”的心疼和难过。
她怔愣,“卓大人不退亲?”
卓祺然答,“死都不退。”
“胡说什么!”北茴气结,急得去捂他的嘴,指尖触到微凉的唇又烫着似的缩回,“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往后不许说这种晦气话。”
“那姑娘也别再提退亲。”卓祺然趁机捉住她手腕,掌心火热,“北茴,我从未想过放手。”
有雪落进她眼眶,融成温热的水光。北茴忽然端正敛衽,像初见时那般行礼,“往后若我行差踏错……”
“余生互相指正。”他截住话头郑重还礼。
礼毕,北茴从袖中取出一串沉水香的佛珠,深褐色的珠粒在她掌心泛着温润的光。
她递过去,“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