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沉吟间,一名侍卫疾步上前,附耳低语数句。
杨炯面色陡变,即刻提步往案卷院而去。原来叶九龄自离开后,心下难安,亲自领兵重检后两日考卷,竟发现库房内备用试卷少了一摞,当值衙役亦不知所踪。
库房内乱象横生,锁头被蛮力扭断,地上散落着几张空白卷子。杨炯弯腰拾起一张,就着烛光细瞧,见纸边齿状压痕清晰,正是登科院用以防伪的特殊印记。
更令人心惊的是,丢失的并非下午要考的诗词卷,而是明日的新政实务卷。
“师弟,事情渐有些端倪了。” 叶九龄冷笑一声,“从庚字考场被焚,到策论、墨义试题现世,再到新政实务卷失窃,唯有第二日的经义卷安然无恙。可经义成绩在总评中占比最重,又是学子们最拿手的科目,偏偏它没被偷,其中意味耐人寻味啊。”
“师兄的意思是,背后之人是冲着你来的?欲借这科场风波离间你与石介师兄的情分?” 杨炯反倒出奇地冷静,在库房内负手踱步,语气平缓。
叶九龄颔首道:“你且瞧着,一会儿必有事端发作。若没些后续动静,如何将泄题之事公之于众?又如何将‘嫉妒石介权重,蓄意毁坏科考’的罪名扣在我头上?”
“我有一事不明。” 杨炯眉峰微蹙,“按此思路,幕后之人只需泄露新政实务科的试题便是,为何连策论、墨义都一并泄了,独独留下学子们最擅长的经义?这般做派,又如何能达成分裂之目的?”
叶九龄忽而轻笑,声线里浸着薄冰般的冷意:“朝堂之上,从来都是名利场。想往上爬的人如过江之鲫,连咱们师兄弟都看得出我与石介政见不合,更遑论他人?
我虽官职高于他,可他握着新政这杆大旗,又有恩师照拂,底下人自然动了心思。若想让石介更进一步,总得寻个由头将我从中枢挤出去。
如何做得体面又稳妥?最妙的便是将科举泄题这等泼天大罪安在我这主考头上,坐实我‘德不配位’的罪名。届时换了主考,再有人去恩师跟前控诉,我这中枢之位怕就难保了。
他们自然也知道不能做绝,若是只泄新政实务科的题,反倒显得刻意,叫人瞧出破绽。如今这般广撒网,倒像是乱中出错,更易叫人信服。”
杨炯闻言沉默良久,终道:“师兄,这些终究只是推测。当年诸位师兄皆曾教我读书写字,更有人在家时抱过我,同我亲兄弟一般,他们的性子我知晓,断不会丧心病狂设此毒局来害你,便是父亲也断不容许这般行事。”
叶九龄轻拍他肩膀,含笑道:“你这话倒也不错,这便是为何此案这般错综复杂,各路人马皆掺了一脚,自然各有所图才会导致现在这局面。”
杨炯心中为这些师兄的作为颇感痛心,咬牙道:“师兄,墨义一题虽简单,在终评中占比亦轻,但诗词与策论却是重中之重。依我之见,须得即刻更换试题!”
“唉!你当为何方才那两位副考不接话?” 叶九龄无奈摇头,“一则怕担责,二则更因科考已开,数千份试卷的印刷便是天大的难题。”
杨炯却淡淡一笑,附耳道:“师兄可忘了《长安日报》?咱家的印刷术与造纸术早已成规模,安排人手重印试卷并非难事。眼下最要紧的是新题该出什么?后续审核又该如何周全?贸然换题于朝廷虽易,但若走漏风声……”
叶九龄听他这般说,目中精光微闪:“这个却不必忧虑。后续考题本就是三阁大学士所出,除了他们三位与我、恩师之外,再无旁人知晓。此刻更改题目,只需与三阁大学士说明缘由,他们都是匡扶社稷的柱石之臣,自会与咱们站在一处。”
“可是崔家的文澜、文渊、文汇三位大学士?” 杨炯追问道。
“正是。清河崔氏多翰林,这三阁之中,倒有两位出自清河崔氏。” 叶九龄颔首答道。
“如此便好。” 杨炯眼中陡然迸出锐意,“师兄需得尽快重拟考题,我这便着749局的人去安排印刷。”
叶九龄闻言却惑然摇头:“这题目……要你来出?”
“我?” 杨炯微怔。
叶九龄按住他肩膀,沉声道:“若由我来出题,难免落人口实,师兄弟们少不了闲言碎语,便是恩师也难做。届时反将石介置于风口浪尖,不得不被推上来同我争斗。你出面拟题,后续诸多事体反倒好办,亦可借此警示那些蠢蠢欲动之人。”
杨炯听了,牙关一咬,当下也不推诿,要来纸笔凝思片刻,便在纸上挥毫落墨:
诗词:以 “天德清明” 为题,作诗、词各一首。
经义:
一、子曰 “赦者,小利而大害,未可屡行”,试析其于政治治理、法律宽严之思。
二、子曰 “询事考言,乃言底可绩”,论其中选才标准与治国理念。
三、子曰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试析德治与治国方略之关联。
策论:
一、论《历代帝王治平之得失》。
二、论《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
三、论《居中国而临四夷之要》。
新政实务科:
一、如何革除积弊,富国强兵?
二、如何整顿吏治,清丈田亩?
三、试析变通成法与推行新政之平衡。
叶九龄凑上前细看,越看越是心惊,忍不住轻呼:“师弟!你这题目,大者涵盖古今治道,细者直抵新政肌理,大处难寻破绽,细处又极考真才实学,莫不是太难为举子了些?”
杨炯耸肩一笑,道:“父亲在曲江池那晚,不是早已点破了出题的大方向?从前的经义太过虚浮,总揪着圣贤片语反复推敲,如今我专挑些冷门章句,再结合时政,从刑法、选官、德政诸般实务切入,如此方能筛去只会耍嘴皮子的庸才。
策论一题,从前总贪多求全,反倒失了准头。如今这三问,便是奔着‘选国相’去的!要问便问天下大势,要谈便谈要害之处。反正如今朝中本就没了天子,有什么不能谈?
至于新政实务科,石师兄不正是要寻敢闯敢拼的新政人才?这三问皆是当下治国急务,细致切实,可比那些让不通漕运的学子空谈漕运利弊的题目强上千倍!”
叶九龄见他说得两眼发亮,神采飞扬,一时竟有些怔忪。暗叹这师弟果然心思玲珑。
恩师支持石介推行新政,师兄弟间难免各有盘算,可这杨炯却偏要在此刻挺身而出,看似是帮自己出题,实则将策论与新政实务科化作了 “人才分流” 的筛子:
策论答得好的,必是能统揽全局的聪慧之士,日后自可纳入自己麾下;新政实务科出彩的,则是石介亟需的干才。
如此不着痕迹地将两类人才分而治之,既免了同门相争的龃龉,又替自己省去了筛选的功夫。
想透此节,叶九龄不禁拍了拍他肩膀,感慨道:“快去安排印刷吧!待科考毕了,师兄同你痛饮一场!”
“得勒!” 杨炯笑着应了,转身将手中试题递给摘星处暗卫,又解下腰间印信交予他,低声叮嘱几句,方折返考场。
恰在此时,登科院外忽闻人马喧嚣,夹杂着马蹄踏水之声与甲胄相击之响。
杨炯心头猛地一紧,疾步至门前,只见数百千牛卫纵马而至,将登科院围得水泄不通,为首之人正是魏国公李若宰。
那李若宰翻身下马,手中长枪 “当啷” 一声戳在青石板上,朗声道:“奉长公主令,登科院出了考题泄露的大案,某特来协助查办!”
说罢,他目光扫过杨炯等人,嘴角噙着抹冷笑道,“听闻镇南侯对此事颇有高见,何不出来详谈?”
孔尚见状,忙上前打圆场:“魏国公来得正是时候!此事确实棘手,我等正全力追查,有话不妨进来说,莫要惊动了场内考生。”
杨炯却伸手拦住孔尚,直视李若宰道:“既是奉令而来,可带了中枢的手谕?若无手谕,登科院乃朝廷重地,岂容闲杂人等随意出入!”
李若宰面色骤沉,正要发作,忽闻远处雨幕中传来马蹄声,一骑快马踏碎积水而来,马上之人手持明黄信令,高声喝道:“梁王有令:登科院一应事务,着镇南侯全权处置,任何人不得干涉!”
李若盯着杨炯瞧了好一会儿,终究一挥手命千牛卫退至一旁:“这是公主亲签的急令,着我等协助查案。镇南侯打算如何行事,且划下章程吧。”
杨炯接过信令,指尖触到绢帛上的朱砂印泥,心下却愈发阴沉,这考题泄露看似科举舞弊,实则已卷进两位公主的势力之争,背后怕还有更深的谋算。
正沉吟间,一名侍卫捧了个油纸包疾步上前:“侯爷,这是从那士子身上搜出的物件,审了半日他都不肯说。”
杨炯解开油纸,只见一枚刻着 “王” 字的玉佩,与半块焦黑木牌映入眼帘。木牌上 “令” 字虽模糊不清,却正是太原王家的信物。
他心下猛地一跳:太原王氏怎会掺和此事?他们世代簪缨,搅和科举做甚?且听说这族中子弟多去了江南营生,如何会出现在长安搅动风云?
正思绪翻涌间,远处梆子声 “当啷” 响起。
雨过天晴,日光穿透云层,斜照登科院飞檐。琉璃瓦耀如金,若碎金散于天,一片清和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