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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门前早聚作沸鼎,数千青衿学子如蚁附膻,簪缨坠地声混着慷慨陈词,直把朱漆宫门震得嗡嗡作响。

忽见一灰布袍生员挤至阶前,竹骨扇“唰”地展作满月,高声道:“列位且静!”

众人闻声渐息,唯余呼吸如潮。

那生员一步踏出,竟攀至护龙桥石栏,衣袖奋力一拂,声如钟鼓:“世家门阀残杀寒门子弟,三法司铁证如山!偏那长公主倒把刑书视作废纸,遮掩罪孽、颠倒黑白!”

这生员越说越气,奋力一振右臂,腰间旧锦囊晃出半截褪色绦子,“吾辈寒窗十载,图的是明镜高悬、牧守一方。今日若容这等草菅人命之事过了,他日便是金殿传胪、紫袍加身,又有何颜面坐那青天衙门?”

桥下金龙河翻起细浪,映得学子们攥紧的拳头泛白。

有鬓发斑白的老童生抹着泪:“苍天无眼,奸佞满朝!”

更有年轻气盛者解下儒巾掷地:“吾与这等腌臜世道拼了!”

声浪如潮,惊得城头宿鸦扑棱棱乱飞。

正喧闹间,拱桥另一侧忽有一人大步而出,头上儒巾拍打着青玉簪撞得叮咚响,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但见这生员束发未冠,宽袖卷至腕间,倒比旁人多了三分爽利:“傅幼兄这话真真是一针见血!我裴毓无比赞同!”

言罢,他扬手展开素绢,血书“冤”字刺得人眼疼,“压樊楼四同窗横死当日,同他们起过起过冲突、有交集的就是三个国公家的嫡子嫡孙,直接或者间接有关系的多达十三名世家权贵。

诸位君且听吾之一言,今日我等若冷眼旁观,他日谁能为你我仗义执言?”

话音未落,周遭已炸开锅。

有生员抖着衣襟嚷:“那日我亲眼见定国公府的恶仆,拎着铜锤往人头上砸!”

更有老者捶胸顿足:“三法司早已证据确凿,偏长公主一纸令下,将凶手藏入宗人府!何其荒谬!”

一少年书生踩得桥栏吱呀作响,满脸涨红附和出声:“今日我等若忍气吞声,他日寒窗苦读换来的乌纱,怕也成了遮羞布!”

他忽地扯开衣襟,内里短打上斑斑血迹未干,“这是前日拦轿鸣冤时,被金吾卫打的!可皮肉之苦算得什么?若连公道都不敢争,倒不如把这顶儒冠掷进金水河!”

此言一出,犹如巨石投潭,惊得满场青衿振臂。

有性急的已解下腰间随笔,径直要往宫门匾额砸去,倒叫那“宣德”二字在众人眼中,都染了三分污色。

未己,又一个紫棠面皮的书生抢出,只见他抖开怀中《大华律》,黄纸黑字在风中哗哗作响:“列位且看!《臣民上书陈言令》几行朱批上,律法明载:布衣可经公卿代奏,若受阻则直投衙署,再拒便可递褶入进奏院,倘连进奏院都闭了门,便有权立于宣德门前,上达天听,面圣直奏!”

周遭青衿闻言,皆是骚动起来,有一老书生颤巍巍附和:“不错!开皇初年既定此例!进京入奏者总计三百一十二人,皆由先帝亲审!”

紫棠面书生将律书往怀中一揣,接话道:“可如今呢?公卿推诿、衙署闭门、进奏院空无一人!既律法之路全被堵死,吾辈便闯进宫去,我杨叔就要问问这紫袍金带的衮衮诸公,可还记得先帝‘民无小事,律法皆平’的训诫!”

言犹未了,阶下转出两个黑面书生。但见那二人葛衣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倒缀成朵朵梅影,为首的长身玉立,朝众人长揖到地:“裴毓兄、杨叔兄!我梁氏昆仲虽家徒四壁,却不敢忘圣贤教诲。今日愿为诸君前驱。”

话落,其弟已抢上半步,袖中露出半截卷边的《圣贤论》:“纵是宫门九重,我也要问个青红皂白!”

兄弟二人对视一笑,袍角扫过护龙桥青砖,昂首挺胸的停在朱漆宫门之前,倒教满场学子眼眶发烫。

有老童生抹着泪喃喃:“这补丁衣裳,倒比锦袍玉带更鲜亮三分!”

更有学子振臂高呼,声浪卷着声浪,呐喊助威。

学子们心中都清楚,此番聚于宣德门前,明里为同窗鸣冤,暗里却是要与朝廷议价,求的是寒门取士的员额,争的是朝堂用贤的公道。更为紧要的是寻个“公平”“国法”的大义做护身符,免得事成之后,朝廷翻手便是场“秋后算账”的雷霆雨。

这些年在家乡,学子没少合着邻里族老向官府施压,早把朝廷手段摸了个透:那出头的椽子必先烂,纵是朝廷暂作退让,也断不肯认半分错处。为立威,总会拿挑头的开刀。可若没这“出头鸟”振臂一呼,众人各怀心思向后缩,朝廷便能分而治之,逐个击破。

正因此,这梁氏兄弟倒成了上上之选。虽家徒四壁,却存侠肝义胆;身无长物,偏以天下为己任。众人知道,这般心怀执念之人,便是最合适的“先锋”人选。

念及此,数千青衿齐刷刷躬身,齐声高呼:“梁氏贤昆仲且前行,吾等皆是依傍!”

梁氏兄弟并立宣德门下,布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倒是衬出几分刚正风骨。

二人抬眸望向城头,正撞见虎翼军铁甲映得日光碎金般乱闪。

兄长整了整歪斜的儒巾,朗声道“徽州梁伯赞!”

弟弟跟着踏前半步,随即高呼:“徽州梁叔赞!”

“请指挥使大人出城答话!”

城楼深处传来靴底叩地之声,步军司指挥使牛马身披甲胄,现身雉堞之间。这位新掌宣德门宫禁的武将揉着太阳穴,心内早把举荐他的颜夫子祖宗十八代都咒了个遍。

原该想到,这些舞文弄墨的老狐狸,哪有一个是省油的灯!瞧今日这阵仗,宣德门前数千学子,倒比他麾下虎翼军更叫人头皮发麻。

牛马少年参军,四十三载光阴在他眼角刻下层层沟壑,当年放牛娃的草鞋早换成了嵌银皂靴,虽在三衙里屈居末席,可出了皇城,哪声“马指挥”不是带着三分敬畏?

膝下儿女早已成家立业,孙儿们绕膝时软糯的“祖父”声,早把他当年沙场的锐气磨平。若非瞧着麾下年轻人没个上进之路,何苦应了颜夫子的人情,接下这宣德门守备的烫手山芋?

原以为得罪殿前司也就得罪了,也并不是什么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无非是让原本就不睦的关系更紧张些,可现在看来,这哪是什么单纯得罪殿前司这么简单。

但见数千学子人挤着人,牛马摩挲着腰间长刀,忽觉这沉甸甸的三品鱼符,倒比当年陷阵时的铁盾还压得人喘不过气。

放这些学子入宫,便是与长公主作对;不放,则坐实“阻塞言路”的罪名。左右都是火坑,偏生步军司还想守着中立的幌子!看来,这颜老狐狸是非要逼我站队呀。

想明白了这些,牛马阴沉着脸扫向梁氏兄弟,冷冷道“你们找本指挥想说什么?”

梁伯赞见牛马现身城头,忙整衣长揖,葛巾下目光灼灼:“马指挥容禀!吾等依《陈言令》请入中枢,求见诸公卿辩个黑白。”

牛马挺立雉堞,平淡回应:“枢密院未发虎头符,中枢亦无钧旨,若人人揣本律书便能闯宫,这九重城阙早成了瓦罐市场!”

“指挥好是健忘!”梁叔赞抢前半步,“《大华律》明载:臣民上书,若诸衙闭户,诸法皆绝,则可直叩宫门!”

牛马冷笑一声,诘问出声:“休拿律条压人!你说诸法皆绝,可有各衙拒书为证?再者,即便你所言属实,那也要天子亲令,方可进宫,你们现在纠集数千人于宣德门前,真的是问个黑白?”

话音未落,杨叔已抢至桥心,指着牛马破口大骂:“好个睁眼瞎!长安哪处不知压樊楼血案?哪处不知我等告遍衙署?你若说这都不算诸法皆绝,倒指条明路来!

你也休要说些罗圈话来搪塞我们,我们入宫,就是要去中枢面见包括颜夫子、高枢密等一众公卿,当面论个是非对错!你现在拥塞言路,我有理由怀疑你受了长公主指使,故意包庇凶手,阻止公卿了解真相!”

不等牛马回话,立在护龙桥两侧的傅幼和裴毓相互对视一眼,心领神会,迅速跳下桥面,朝身后呼喊:“诸位同窗!之前我们亲自去了颜夫子、高枢密府上,他二人已入宫十几日未归,为何会如此?”

裴毓立刻接话,提醒道:“梁王一直在城外的白虎观问道,这又是为何?”

众学子早就听到了些许风声,如今见傅幼和裴毓挑明,人群中瞬间爆发出阵阵爆喝。

“牝鸡司晨,祸国殃民!”

“锁拿公卿,与篡逆何异!”

“今日我不言语,他日死不足惜!”

……

牛马看着群情激奋的学子,大骂了一声,回身怒吼道:“中枢还没来消息吗?长公主呢?大公主呢?”

“指挥!公主早间就出了宫。颜夫子回话,让指挥自行定夺!”亲兵战战兢兢的回应。

牛马虎目圆瞪,怒骂出声:“艹!这老不死的真他娘的狠呀!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呀!”

话音未落,学子中瞬间爆发出骚乱。

“满朝文武,无一人可言!麟州曲思贤今日就效法先贤,死谏!”一学子双眸赤红,用力一震衣袖,以头撞门,“砰”的一声闷响,血流满面,身躯软倒,气绝朱红宫门。

早就立在一旁的十名颜家史官立刻秉笔高呼:“麟州曲思贤,以命谏阙,血证长公主蔽目塞听,真当世之贤良也!”

众学子见此,立刻红了眼,浑身颤抖,大叫着冲向紧闭的宣德门。

“奸佞当道,朝臣昏聩,均州周霄贤以血为后生开路!”

“平日袖手谈心性,临事一死报君恩!金州王明,十年科考未第,蒙受先帝特恩容岁,得以再考,今国朝如此,老朽一条残躯,死则死矣!定要去黄泉面君陈情!”

“牛马!你个奸贼,拥塞言路,党豺为虐,助人下石!可曾想过汝之子孙也有上告无门的一天!”

……

“砰砰”之声不绝于耳,转瞬之间,一十二人血洒宫墙。

牛马在城头睚眦欲裂,眼见一个接一个的书生横尸宫门,颜家呵笔郎们竟轮换着狼毫,蘸着鲜血在纸张上疾书。

那生生怒吼不绝,新血盖上旧血,直把宣德门前铺成血色长河。

学子怒发冲冠,群体情绪一旦被掀起,便再难遏制。

傅幼振臂高呼,怒吼出声:“妖魅女主!主国一天,我大华寒门将永无出头之日!今日不言,更待何时?”

裴毓紧随其后,不知从哪里搬来人粗树干,大声招呼:“随吾开宫门,诛奸佞,杀女主!”

牛马惊惧,迅速命令士兵堵住宫门,口中怒声呵斥:“你们疯了!冲击皇宫,如同谋反!”

“国将不国,留之何用!”

“奸逆当道,不除何以言公!”

“吾辈读书人,今日就用这一腔热血,让尔等名留青史!”

激愤之言此起彼伏,三根树干撞门之声不绝于耳。

正值血光冲天之际,忽闻得城南传来急雨般的马蹄声。但见百余骑金花卫金光耀城,面具上吞金兽张牙舞爪。

为首将官得杨炯军令,令旗猛地一挥,刹那间弓弦绷成满月。

“放!”杨炯冷声下令。

一时间,弓如急筝,箭若泼洒,直射向城门搬木撞宫的书生。

“咣啷啷”三声闷响,那些怀抱树木撞门的书生尚未及抬头,便被透胸贯脑,血花混着木屑飞溅四处。朱漆宫门本就染着斑斑血迹,此刻更似被泼了桶滚热的朱砂,直把满地碎儒巾都浸了个通透。

杨炯轻叩马镫,乌云踏碎满地血珠。那“哒哒”蹄声混着未散的血腥气,直似重锤敲打众人天灵盖。方才还激昂的学子们顿时噤若寒蝉,眼眸瞪大,满是惊惧。

战马忽在丹墀前驻足,鎏金鞍辔映得杨炯面色如霜。他垂眸扫过傅幼和裴毓二人,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感情:“本侯浴血八千里,踏破三国皇城。却不想凯旋归来,竟见尔等持械造反?”

杨炯探手按向刀柄,虎啸般的声响惊得众人腿软:“冲撞宫门者,按《军防令》当诛九族。你们既读得圣贤书,可知‘逆’字怎写?”

声平如渊,震若雷霆;语轻似羽,直摄心魄。

众皆股栗,莫敢仰视,唯喏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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