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人制造的工程越野车在崎岖不平、布满焦痕的土地上又颠簸行驶了数日。
空气中的硫磺味和焦臭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万物凋零后的死寂气息。
天空不再是单纯的灰蒙蒙,而是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缺乏生机的铅灰色,仿佛画布上被抹去所有色彩后留下的底色。
终于,在翻过一道焦黑的山脊后,众人来到了传说中的无色山谷。
眼前的景象让车内的每一个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失语。
那是一种超乎想象的奇景,或者说,是一种极致的诡异。
目光所及之处,完全没有任何色彩。
没有绿色的树木,没有褐色的岩石,没有蓝色的天空。
这里的一切,都呈现出一种绝对的、纯粹的灰度。
从最深的墨黑到最浅的亮白,中间是无数层次的灰,就仿佛是一个被抽离了所有色彩饱和度的死灰色的世界。
山谷本身极其巨大,两侧是陡峭到近乎垂直的灰色崖壁,崖壁上没有任何植被,只有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灰色纹路。
像是巨人用指甲划过一般。
谷底深邃,一眼望不到尽头,弥漫着一层浓郁的灰雾,让一切都显得朦胧而不真切。
最令人心悸的是,从那灰雾弥漫的山谷深处,正源源不断地有一些通体黑白色的怪物嘶吼着从那山谷之中涌出。
这些怪物形态各异,有的像巨大的昆虫,有的像扭曲的野兽,有的甚至只是不成形的、蠕动的灰黑色肉块,但它们无一例外,身上只有黑、白、灰三种色调。
仿佛是直接从老旧的黑白默片中爬出来的梦魇。
它们的目标似乎是谷外的世界,带着一种盲目的、原始的破坏欲。
越野车停在距离谷口尚有一段距离的安全地带。
姜槐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而空洞的味道,让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他转头看着李牧寒说道:“你感觉到了吗?”
李牧寒早已收起了平日里的玩世不恭,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都到这儿了,要是再感觉不到,我就是傻x了。”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从那无色山谷深处,正散发出一股既熟悉又带着强烈异质感的力量波动。
那股力量冰冷、死寂,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入这片无尽的灰白之中。
夏玥看着眉头紧锁的两个男人,有些不解地询问二人。
“你们在说什么?这里……这里的确很古怪,但是……你们说的‘感觉到’,是什么?”
李牧寒伸手揽过妻子的肩膀,看着她略带茫然的漂亮脸蛋说道。
“老婆,你不觉得,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有些熟悉吗?不仅仅是这些怪物,还有之前的精灵之都,那些被烧焦的痕迹,以及褪色风暴。”
夏玥皱了皱眉,表示不知道。
李牧寒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用手指弹了一下夏玥的额头。
“你好歹也是天海市大学的高才生,能不能多动动你那漂亮的小脑子,发挥一下你那超强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不要给咱们特管局和母校丢人?”
夏玥噘着嘴,然后像是撒娇又像是发泄不满一般,用脑袋狠狠地撞了一下李牧寒的胸口。
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李牧寒故意“哎哟”一声,脸上却带着宠溺的笑容。
夏玲玥也是一脸茫然,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还是转向了看起来更靠谱一些的姜槐。
“啥意思啊?我爸妈又在旁若无人地秀恩爱,他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姜槐没有理会旁边那对日常打情骂俏的夫妻,他看着夏玲玥,耐心地解释道。
“褪色之兽,褪色风暴,席卷城镇,根据矮人们的说法,这种灾难十几年就会发生一次,每一次都会吞噬一切色彩。而根据我们之前的观察和推测,色彩在这个世界上,并不仅仅是视觉上的概念,它是这个世界等同于生命力的东西,是万物生机与活力的具现化。你觉得,这像什么?”
夏玲玥歪着脑袋,努力地思考了一阵,渐渐地,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成形。
而后,她猛地恍然大悟,但也因为自己得出的答案而感到一丝彻骨的后怕。
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颤抖着说道:“兽……兽潮……?”
李牧寒一边用手轻轻抱着夏玥的脑袋,温柔地安抚着这个还在他怀里拱来拱去、正在发脾气的小吸血鬼。
一边抽空对女儿点了点头说道。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比单纯的兽潮要复杂和诡异得多。虽然这东西一直在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用这种‘褪色’的方式来掩盖其力量的本质,但是到了这里,距离这么近,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了……”
他抬起头,与姜槐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了然和凝重。
姜槐和李牧寒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同时说出了口那个名字。
“永恒军团。”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夏玥愣住了,她停止了在李牧寒怀里的动作,而后把脸从李牧寒怀里慢慢抬起。
那双美丽的血色眼眸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你……你是说,永恒……永恒他本人在这儿?”
永恒领主,那个如同梦魇般存在于他们记忆深处的恐怖存在,仅仅是提起他的名字,就足以让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感到窒息。
李牧寒笑着摆了摆手,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
尽管他自己的表情也并不轻松。
“别紧张,老婆。要是永恒那老小子本尊在这儿,我刚踏足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隔着十万八千里就能闻得到他那股令人作呕的陈腐味道。所以,并非永恒亲临,应该只是他手下的一位军团长在这里搞风搞雨。”
他顿了顿,看着一脸疑惑的夏玥和夏玲玥,以及若有所思的姜槐,继续和众人解释。
“之前永恒点名的那十二位所谓的军团长,你们也见识过它们的实力了,其实那只是他麾下众多部将中比较弱小的一些,甚至可以说是不入流的角色,可能连他真正核心军团的前五十都排不上。所以当时永恒根本没想着要我们的命,他只是想利用我们,让我们去搞定那个棘手的灭世者,替他解决麻烦而已。”
姜槐补充道。
“他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宝全压在我们身上,毕竟我们也是他要解决的麻烦。所以,他必然也在自己想办法解决灭世者的问题。很遗憾,看来永恒也知道了那个名叫林墨的人,或者说,知道了‘灭世者’这个概念在这个宇宙中的某种特殊性,从而早我们很多年,便派遣了他麾下的军团来到了这个世界,进行某种布局或者实验。”
夏玲玥表示。
“也就是说,所谓的褪色之兽,褪色风暴……这些给这个世界带来巨大灾难的东西,并非这个世界原生的灾难,而是因为永恒的某个手下造成的?”
李牧寒点了点头,肯定了女儿的猜测。
“没错。永恒军团所到之处,带来的往往就是毁灭与扭曲。他们会根据自身的特性,将所征服的世界改造成适合他们或者永恒领主喜好的模样。永恒军团之中,有一个我印象比较深刻的军团长。”
“当年在与永恒军团的无数次征伐中,我曾远远地感知过她的力量,也从一些被俘虏的永恒军团低阶士兵口中听到过关于她的描述。”
他回忆着,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久远之前的某些画面。
“她的性格,据传看似温和有礼,甚至带着一种艺术家般的忧郁气质,实则掌控欲极强,对于秩序和‘美’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
“她以手中那支据说能汲取世界本源色彩的画笔勾勒生命,主宰万物。”
“能将现实扭曲成她画作中的样子,也能将画作中的虚幻赋予现实。至于她曾经的身份,在成为永恒军团长之前,似乎是某种与‘色彩’、‘生命’、‘创造’相关的宇宙法则的具现化身。”
“永恒领主似乎非常欣赏她的这种能力,透过我曾经接触到的永恒领主的力量碎片,我能感觉得到领主对她的器重。”
李牧寒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死寂的无色山谷,以及那些不断涌出的黑白怪物。
“而现在看到这些被剥夺了所有色彩的褪色之兽,还有这个如同未完成的灰阶画稿一般的无色山谷之中弥漫的气息……我感觉应该就是她了……”
他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彼界绘师,永夏。”
这个名字如同带着某种魔力,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更加冰冷和凝重。
永夏,一个以剥夺色彩为手段,以世界为画布,以众生为颜料的恐怖存在。
她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变成了她的“画作”,而那些褪色之兽,便是她笔下扭曲的造物。
无色山谷的深处,仿佛有一双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正透过层层灰雾,静静地注视着这些不速之客。
李牧寒分析完之后脸色也沉了下来,他催促道。
“我们得加快动作了。如果林墨那小子也在这无色山谷,那么很可能已经落入了永夏之手。永夏那娘们儿可不是什么善茬,林墨要是被她当成‘素材’给‘画’进哪个鬼地方,想再把他弄出来可就麻烦了。”
姜槐一边警惕地观察着谷口那些蠢蠢欲动的褪色之兽,一边沉声询问。
“你之前和林墨交过手,他实力如何?”
知己知彼,才能更好地制定计划。
李牧寒耸了耸肩,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回忆道。
“要说实力……他那头黑不溜秋的黑猪……哦不,是灭世者,倒是打得我们当时几个人毫无还手之力,简直就是单方面碾压。但他本人嘛……可以说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一个,除了跑得快点,会耍点小聪明,基本没什么战斗力。最后也是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控制住那头黑猪,然后把他本人给拿下了,威胁那头黑猪不要轻举妄动,这才顺利过关。”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急迫。
“所以,如果灭世者不在林墨身边,或者林墨自己作死跑进了这里,那可能已经落入了永恒军团之手。以永夏的行事风格,她可不会管你是不是普通人,只要她觉得你有‘艺术价值’,或者能成为她‘作品’的一部分,下场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一想到这里,众人心中都是一紧。
林墨始终是关系到灭世者这个关键。
所以他们立刻放弃了那辆笨重的车辆,决定徒步动身进入山谷。
车辆目标太大,而且在谷内复杂的地形中,未必有徒步灵活。
山谷入口处,那些黑白色的褪色之兽仿佛嗅到了生人的气息,纷纷发出低沉的嘶吼,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开门,放姜槐!!”
“......你再玩这个梗我生气了。”
“行,开门,放夏....放我自己!”
李牧寒低喝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把黑白色的长刀。
他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刀光闪烁,黑焰翻飞,每一刀都精准地斩在褪色之兽的要害。
那些看似狰狞的怪物在他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纷纷化为灰烬消散。
姜槐紧随其后,他没有使用武器,但双拳挥舞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拳轰出,空气都发出一阵爆鸣,直接将扑上来的褪色之兽打得筋骨寸断,化为一滩滩灰色的液体。
一路斩杀着无穷无尽的褪色之兽,他们艰难地深入山谷。
越往里走,那种死寂、冰冷的气息就越发浓郁,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灰色的晶体。
四周的崖壁越来越高耸,光线也越来越暗淡,只有那些怪物身上散发出的微弱的灰白色荧光,勉强照亮着前行的道路。
而后,当他们穿过一片由巨大灰色钟乳石形成的怪异石林后,眼前的景象再次让他们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他们发现,在这灰蒙蒙的雾气之中,并非空无一物。
两侧的崖壁之上,以及头顶那仿佛没有尽头的穹顶,甚至包括他们脚下踩踏的地面,竟然全是一张张巨大无比的画布。
这些画布有大有小,大的铺天盖地,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包裹其中。
小的则如同挂毯一般,点缀在崖壁的缝隙之间。
每一张画布上,都用纯粹的黑白灰色调,勾勒描绘了无数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有的世界充满了扭曲的建筑和哀嚎的生灵,有的世界则是荒芜的沙漠和干涸的星辰。
还有的世界是抽象的线条和混乱的几何图形,充满了压抑和疯狂的气息。
而那些源源不绝的怪物,也正是从那些画布中的世界一个个挣扎着、咆哮着涌出,仿佛画中的梦魇活了过来,要将现实也拖入那无尽的灰白。
“这些……这些都是永夏画出来的?”
夏玲玥看得目瞪口呆,她无法想象,是怎样的存在,才能创造出如此宏大而诡异的景象。
“不止是画,这些画布,似乎连接着真实的、或者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位面碎片。”
李牧寒的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她不仅仅是在创造,更是在吞噬和扭曲!”
他不再犹豫,手中长刀猛地挥出,一道数十米长的黑焰刀罡狠狠劈在一张描绘着无数哀嚎骨骸的巨大画布上。
“嗤啦——”
画布应声而裂,发出如同布匹撕裂般的刺耳声响。
而被撕裂的画布之中,并没有露出岩石或者虚空,而是涌现出一股更加浓郁的灰雾。
以及无数只更加狰狞的、由白骨构成的褪色之兽。
它们发出无声的咆哮,疯狂地朝着李牧寒扑来。
“没完没了了!”
李牧寒怒吼一声,与姜槐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发力。
李牧寒和姜槐一边用最狂暴的攻击清理着从画布中涌出的怪物。
一边有意识地破坏那些悬挂在四周的画布。
每当一张画布被摧毁,都会引发一阵空间的震荡,以及更多怪物的涌现。
但两人都清楚,如果不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他们迟早会被这些无穷无尽的怪物淹没。
他们的行动无疑是有效的,随着一张张画布被撕裂、烧毁,从山谷深处弥漫出的那股掌控一切的力量波动。
也开始出现了一丝紊乱。
最终,就在他们又合力摧毁了一张描绘着无数扭曲触手的巨大画布之后。
一个带着一丝空灵与忧伤的声音,仿佛叹息一般,在山谷深处响起,那声音直接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脑海之中。
“为何……要摧毁我的作品?是……是我画得不够好吗?”
那声音轻柔、婉转,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困惑和委屈,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在质问为何要弄坏她心爱的玩具。
李牧寒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怪物腥臭的灰色血液。
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浓雾深处,扯着嗓子喊道。
“不好意思啊,大姐!我这人粗鄙,不是啥艺术家,也懂不起这些高雅的艺术!我们就是路过,看这些画挂在这里有点碍事,顺手就给清了清。你要不先露个脸,让我们瞻仰一下大艺术家的尊容?你瞧我们都撕了你这么多宝贝画了,你还不现身,是不是有点太没种了?”
他故意用上了激将法,试图逼迫对方现身。
见对方没反应。
李牧寒也不惯着,长刀直接插入地面,永恒的力量灌注入地面,瞬间侵蚀了四周的土地。
【赶紧给我滚出来,永夏!】
浓雾翻涌,寂静了片刻。
随后,那忧伤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固执。
“可是……它们都是我的孩子……每一个世界,都有它存在的意义……”
话音未落,山谷深处的浓雾开始剧烈地翻滚、退散,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开了舞台的幕布。
而后,永夏登场了。
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凄美而壮观的感觉。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无尽的、如同婚纱般洁白而层层叠叠的裙摆。
那裙摆是如此的巨大,仿佛由整个山谷的灰雾凝聚而成。
边缘处闪烁着点点星光般的灰色粒子,轻盈地飘动着,连接着四面八方。
一直消失在更远处的浓雾深处,让人无法窥其全貌,仿佛她就是这片无色世界的化身。
裙摆的中央,缓缓升起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皮肤白皙到近乎透明、仿佛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的女人。
她的五官精致绝伦,带着一种病态的柔弱与忧郁。
长长的、如同墨染般的黑色发丝随意地披散在肩头。
与她惨白的肌肤和纯白的裙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眼神空洞而悲伤,仿佛承载了世间所有的失落与遗憾。
女人披着那件如同婚纱一般圣洁而繁复的长裙,裙身上点缀着无数细小的、由灰色晶体构成的花朵和纹路。
华丽却不显庸俗,反而更添一种高贵而疏离的美感。
她手里拿着一个古朴的、沾染着各色灰阶颜料的调色盘。
另一只手则优雅地握着一只纤细的、笔尖闪烁着微光的画笔。
那画笔的笔杆似乎是由某种不知名的白色骨骼制成,散发着淡淡的寒气。
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突然闯入她世界的李牧寒等人。
巨大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起伏,如同沉静的潮汐。
她轻轻地歪了歪头,露出一截白皙脆弱的脖颈,那双空洞的眸子中充满了不解和困惑。
用那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再次询问。
“请问……是我画得不够好吗?为什么要……毁坏我的作品……”
她的声音中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孩童般的委屈和对自身艺术的执着。
仿佛对于她而言,这些画作的完整与否,远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然而,正是这种极致的纯粹与偏执,反而让李牧寒等人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寒意。
这是一个将整个世界都视为自己画板的恐怖存在,她的“艺术”,是以无数生灵的色彩和生命为代价的。
永恒军团,第八军团长。
彼岸画师,永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