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暗涌,外头的雪还在下,寒意愈浓,连星光都显得格外疏淡。
殿内的热浪拂过魏封远冻得发青的指节,雪粒簌簌地往下掉,在地上洇出深色的水痕,墨色衣袍早被濡湿,可他望着沈瑾时,眼底烧着灼人的火。
太烫。
又猝不及防。
沈瑾不敢对上他的视线,身子又不便,心乱如麻,匆匆留下自便二字,便去了盥洗室,将沾着血的寝衣换下,用上月事带。
等收拾妥善后,她绞紧衣带,喉间呼出的气息都是凝滞的。
沈瑾靠在门前,缓了许久,一点一点抽去复杂的神色,披上外衫整理好情绪才抬步出去。
男人仍立在原地,不曾四处走动。
身后是雕花窗,他身影挺拔高大,将满室月色遮去大半,整个人如同半融在夜色里,既真切,又虚幻。
可沈瑾知道,这不是梦。
“坐吧。”
沈瑾先跪坐在蒲团上,铜炉炭火正红,素手执起青瓷茶罐。
寝殿虽是沈瑾住着,却空旷得像个临时落脚处。里头的摆设也不似她出阁前闺房布置的精心。
可今夜他一来,整个殿宇忽然就变得逼仄起来。
魏封远解下的佩刀搁在案上,刀鞘压在她平日誊抄的经文上。
余光瞥见他的动作,随意中又透着别的刻意,热气氤氲起来,模糊了沈瑾低垂的眉目。
茶碾缓缓研磨新茶的声音细碎绵长。
“今年的君山银针……”
沈瑾嗓音很轻,没看他,语气平缓:“还是用你以前教的法子存的。”
她煮好茶,给魏封远倒了一杯。
魏封远坐下却没有喝,定定看着她。
上次见还是多少年前了?
那次是他出征。
晨光熹微,魏家军已列阵待发。沈瑾不顾礼数骑马追至郊外,发间珠钗在颠簸中散落,青丝被风吹得凌乱。
——“魏封远!”
魏封远让魏家军继续赶路,自个儿掉头驱马去见她。
往年每次回城,他都能在城门迎接他乌泱泱的人群里一眼看到沈瑾。
可每次出征,沈瑾从不会送行,她这个人总是这样,不喜离别。
两马交错刹那,他忽然松开马镫,一个利落的腾跃,铁靴踏过马鞍,他稳稳落在她身后。铁臂环住纤腰将人往怀里一带。
后背撞上他的胸甲,冰冷的金属贴着她单薄的衣衫。沈瑾不由轻颤,却被他铁臂牢牢箍住腰身。
而他的战马格外有灵性,哒哒哒的跟在身后。
——“有什么要命令的?非要特地追上来?”
魏封远让马儿慢行,朝右侧的凉亭去。
说着,他笑了一下。
沈瑾有些不自然。
——“你笑什么?”
——“在感慨。给了名分的确不同,待遇都往上涨了。”
沈瑾有些羞恼。
却也认可这一点。
她的确格外不舍。
“给你求了道平安符。”
“你下次回来,得告诉我,你身上好好的,没有再落下伤势。”
“在外刀剑无眼,你万得照顾好自个儿。”
她细细叮嘱。
他也静静听着。
直到——
沈瑾微微侧头,神色恳切。
——“等你回来,我们成亲吧。”
魏封远本就有此意。
若非这回时间太赶,帝王催着他去边境。他又怕委屈了她,这次就想把两人的事办了。
魏封远捧着她的脸,将唇贴了上去。动作急切,却没有经验,只会对着她柔软的唇瓣一阵吮。
沈瑾又羞又恼间,听见她说。
——“我已让江南那边的铺子留意几匹正红色的云锦。前儿给你的南珠,缀在霞帔上...应当不重。”
可是……
天不遂人愿。
他还在边境。
沈瑾却被沈家毫无预兆,强势送入皇宫。
谁能想到那一别,再见却是现在?
她变化很大。
不再是往前一见面,就笑着打趣的姑娘了,周身充斥着被困囚在深宫寒殿里浸透骨髓的寂寥。
茶是魏封远最爱喝的茶。
可茶香却比记忆里的更苦几分。
魏封远胸口发窒:“我是半月前归的。”
沈瑾:“我知。”
魏封远:“这次边境一战,虽凶险,可有你那平安符护着,我身上不曾落伤。”
沈瑾微顿。
她缓缓抬眸,对上魏封远的眼。
“我知。”
他嗓音涩下来:“我思你入骨。”
“我……亦知。”
“那你可知,我今日过来为了什么?”
半晌,沈瑾不再言语。
可魏封远不让她闪躲。直勾勾看着她:“以你的聪慧,也该知晓。”
“回京后,我早该来的,可有太多事要处理,便一直脱不开身。”
“阿瑾。”
“再给我些时间。”
“我把一切都处理妥善后,定接你离开这牢笼。”
沈瑾指尖泛白,素来平稳的呼吸也乱了节拍。
她一字一字哑声道:“你疯了?”
不等魏封行再言。她沉静面容下也惊起波涛。
“你是魏家子,要顾虑太多。”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皇宫也算过得不错。”
“你虽常年处于战火硝烟,可一身本事在,同样是明哲保身。”
“若聘新妇,日后家中美满……”
这些年魏封远一直未娶,何尝不是沈瑾心中的刺?
她不想让他这样。
当初事发突然,她想让人去顺国公府传信都没来得及。
说起来……
即便她是被逼无奈没退路,可两人之间,终究是她对不住他。
“魏封远。”
沈瑾死死看着他:“当初那嫁衣衣早褪了色。”
“你这样的人物,原该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姑娘,何必再惦记我一个罗敷有夫的旧人?”
“你就该好好的活给我看。”
魏封远沉重闭了闭眼:“你过得不错?”
“你这样,你告诉我过得不错?”
魏封远倏然起身:“这些年我不过来,不是你避而不见,是我不敢来。”
“什么我顾及太多,还要背负顺国公府的兴衰?都是鬼话!说到底……连心上人都护不住,即便是先帝权势滔天,可又何尝不是我的无能?”
沈瑾听到他说。
“我无颜见你。”
沈瑾别开脸,一颗泪毫无征兆地滚落。
无颜?
她……又何尝不是。
魏封远走过去,带着茧的指腹小心翼翼擦去她的泪痕。
“你怎能如此狠心,让我另聘新妇?”
魏封远哑声:“你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