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聂海峰没想到的是,他的小姑父听吕一鸣说他在食堂“大闹天宫”并没数落他,反而说带着他去下馆子,走出汪富贵的书房时还说了一句:“这里的饭只能填饱肚子。”
他们两人一出门,吕一鸣就翻了。
“我说汪校长,看看您请的啥人嘛。这黄坎哪有个当老师的样子?一身的臭毛病,还总是牛气哄哄地,学校的风气都让他带坏了。”吕一鸣埋怨着。
他自己不知道,他对黄坎的偏见来自于他对小聂的同情。但这逃不过汪富贵的眼睛,尽管汪富贵也很同情小聂,但碍于自己的年纪和小聂差距大,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劝解。这时他想:吕一鸣和小聂年纪相仿,应该让他多劝劝小聂。
“吕校长,你说得有道理。黄坎的确是自学成才,没受过什么正规教育,我有机会跟他谈谈,让他多注意师德修养。不过,这也不是一日之功,你还得多多包涵呐。还有个事情哈,就是黄坎和小聂的关系一直不太好,我想你跟小聂有工作往来,多关心关心她,劝劝她。”汪富贵恳求的语气令吕一鸣不安。
“我说汪校长,您以后还是叫我一鸣吧,我在这儿就是个打杂的,跟你们多学学。您总叫我校长,那不是寒蝉我吗?再有啊,小聂和黄坎的事,要我说责任都在黄坎。”吕一鸣很气愤。
“何以见得啊?”汪富贵问。
“黄坎他就是个封建脑瓜子,您还不知道吧,他从来都没抱过他的女儿,对他自己的亲生骨肉不闻不问地。有了聂海峰这么一块料,他是把那小子当成儿子了,这下好了,他更不会在乎他的女儿了。让您说,他这样的男人值得小聂去爱吗?要我看尽早离了。”吕一鸣的恼怒让汪富贵不知说什么好,可想想他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黄坎带着外甥到北大南门,在川菜馆里点了不少的菜,他知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俗话,果不其然,聂海峰似乎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美味,风卷残云似地大快朵颐,并不让黄坎。尽管黄坎也觉得这个孩子太缺家教,但还是脸上挂着笑容看着这孩子狼吞虎咽的吃相,不用问,他们一家很少下馆子。黄坎心中暗想。当这孩子打着饱嗝让黄坎快吃的时候,黄坎才对他开了口。
“你都去过什么地方旅游?”黄坎夹一口菜慢慢放进嘴里,抬眼看着外甥,等着他的答复。
聂海峰被黄坎问住了,他们一家人从来没一起出去玩儿过,他只是跟学校出去旅游过,但去的地方都不远。见外甥犯难,黄坎知道该把问题拉回来了。
“我带你一起去北京以外的地方旅游一趟咋样?想不想去见见世面?”黄坎问。
“小姑父,你说的是真的吗?咱可不带蒙人的哈。”聂海峰也学会撒娇了。
黄坎没经历过孩子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阶段,这时他想:孩子在大人面前为达到目的撒娇,似乎是本能。不过,没有哪个家长能抵挡住这样的“求爱”,哪个外国人说过,成就感是人的最高级的追求,孩子的“求爱”是成年人最幸福的荣耀。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黄坎说了一句他自己都觉得很世俗的话。
这一次的返乡,黄坎开上自己的新车,一上路就开启了音响。
聂海峰睁大好奇的眼睛问:”小姑父,你也爱听这麽潮的音乐吗?“他几乎跳起来,如果不是被安全带给限制住。
”你爱听就好,可这不是你说的什么‘潮’乐,这叫披头士,上个世纪就流行了,慢慢听,看能不能听出什么意思来。“黄坎平静地说,看不出有一点儿的兴奋。
”啊?小姑父,您还会英语啊?“聂海峰惊得直吐舌头。
”我上哪儿会英语去,不过你必须会,往后就靠你了。“黄坎这句话说的他自己都心花怒放地。
”靠我什么?咱工地上都是一群土老帽。“聂海峰的鼻子都仰到帽檐上了。
黄坎听这小子提到工地,心中暗喜。看来自己没想错,他适应那个地方。
”怎么样,如果让你管理一块工作,能顶得住吗?“黄坎试探着问。
”一块?哪一块啊?还不如让我都管呢,要不然不好说话。“聂海峰吹了一口气,好像那样就能把压低的帽檐吹上去。
”口气不小,为什么说管一块还不如管全面啊?“黄坎问,眼睛紧盯着前方。
”扯皮呗。“聂海峰嘟囔了一句。
黄坎攥紧方向盘,偷瞄了外甥一眼。终于没忍住。
”你小子是个人才。“
”小姑父,那您不就是伯乐了吗?“聂海峰的话把黄坎说得笑出声,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这样笑过了。
车子在高速上疾驰,聂海峰觉得他的小姑父好酷。
”小姑父,我可以学车吗?“他的语气里带着焦虑。
”等你到了十八岁就可以学啊,怎么想学车?“黄坎笑得更灿烂了。
”想!我马上就满十八岁了。“聂海峰急忙大声说,似乎怕风大把他的话刮跑了。
”那好,咱爷俩就这麽说定了,你十八岁生日,小姑父给你做成人礼,准许你抽烟、喝酒,考驾照。“黄坎越发觉得这个孩子选对了。
”小姑父,您也不老啊,很酷的。“聂海峰的话不管是不是真心的,黄坎都乐意领受。
歙县,这座因歙砚闻名遐迩的小城,正随着越来越多旅游者的到来而悄然发生着改变。当游客们不再仅仅满足于欣赏精美的歙砚,小城也在努力探寻更多值得挖掘的瑰宝。
古街的石板路在岁月的打磨下泛着温润的光,让人联想起街边老店飘着墨香的歙砚上的墨魂。那些深藏在小巷中的古老技艺,和尘封已久的故事一起被唤醒。
黄坎的祖宅在小城偏处一隅,见证着家族曾经的兴盛。当黄坎去京城做生意,这里空得令人心慌。斑驳的墙壁上,青苔肆意生长,低诉着往昔的繁华。宅院里的古井,井水依旧清澈,每次回来,黄坎第一件事就是喝一碗井水。今天,他笑眯眯地从前厅捧出一个青花瓷大碗,递到聂海峰手上,看看外甥一脸的疑惑,他撸起袖子,绳索摩挲着井口深深的沟壑,井里的木桶在愉快地悠来荡去,像是在欢迎主人回家。
一桶水倒进青花瓷大碗,一股清冽扑面而来,聂海峰看见碗里映出一张晃动着的少年的脸,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他捧起碗一饮而尽。黄坎接过青花瓷大碗从木桶里蒯了一碗水,也喝得肆意,任清澈灌洗他的腮、脖颈。一碗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们相视而笑。
刚刚从镇上一路走过来,看到一队队穿着统一的游客,看着他们一双双好奇的眼睛,聂海峰以为哪间铺子是小姑父的呢?让他觉得有趣的是,走到这座宅子时,大门上挂了一把没有锁紧的大锁,小姑父上去很轻巧地就把锁和链子拉了下来。
“小姑父,小心让人看见。”聂海峰怎么感觉像他们一群人去果园偷吃果子。
“你小子,以前没少干坏事吧?如果你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黄坎带几分霸气地说着。
“啊?小姑父,你原来是大地主啊?难怪我小姑会看上你。可你怎么敢不锁门就走呀?”聂海峰拍拍自己的前额。
黄坎听外甥的话总感觉有一半让他心塞,这孩子真是嘴上没毛,但以黄坎的城府感觉他的每句话都是真心的。他看着外甥仔细端详着宅院里的一切,竟不忍心去打扰他,他想起那天在华清嘉园家里,外甥围着他那个根雕做的花架转圈。想不到这麽小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家学渊源,却也对这些感兴趣,黄坎心中甚是欢喜,难道这就是投缘?
当小姑父拉下门上的锁和链子,聂海峰想说:“这宅子要是在镇中心就好了。”
可他随着小姑父进得院来,两只眼睛已经不够使了。嘴巴张的挺大,但说不成句子。他觉得自己真的老土,他仰头看着廊檐。精雕细刻,廊柱上的楹联鎏金的字很多他都不认识,可他觉得好看,想起那天在未名书院看汪富贵写字。黄坎在一旁见他抓耳挠腮地,就走到他近前。
“怎么,外甥,念念。”黄坎指着廊柱上的字微笑着说。
“小姑父,您不带这麽寒蝉人的哈,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聂海峰只能自嘲。
“小姑父,那些就是你最喜欢的瓦当吧?我怎么感觉颜色不一样呢?”
黄坎听了外甥的话美得像喝了蜜,嗓子齁甜。这孩子的眼力蛮不错啊。
“好眼力啊,那些是这几个月才请人来修复的,所以看上去会颜色不一样。”
听了小姑父的解释,聂海峰似乎还不满起来。
他棱起眼睛,仰头再看那些廊檐。
“小姑父,为什么要修缮?只要不塌,我看老样子最好。”聂海峰想什么就说什么。
外甥的话提醒了黄坎,没想到这个还未曾涉世的孩子能有如此思路。自从鲍峰带着他们村里的人来对祖宅进行修缮、改造,两人之间也时常发生分歧。黄坎有时退让,是为了将祖宅打造成一个展示传统文化的场所。工匠们小心翼翼地修复着每一处破损的地方,试图让祖宅重新焕发生机。现在想想外甥说的似乎更有道理,起码不可以破旧立新,应该是修旧如旧才是正理。
“走吧,请您进去仔细观赏、考察。”黄坎也学会了幽默。
聂海峰笑着走进中堂,人可以打造环境,也会被环境感染。中堂里精美的木雕、古旧的字画一一展现在眼前,被遗忘的家族故事跃然纸上。
“小姑父,您不会还有家谱吧?”聂海峰问得有几分神秘。
“你对这个感兴趣?”黄坎想起小聂来时自己不敢跟她提起家谱的事。
“武侠里都是这样写的。”聂海峰随口说道。
“如此说来,你的学问都是从武侠小说里学的了?”黄坎饶有兴趣地问。
“老师让读名着,我也看了,但一照着做就得闯祸。”聂海峰还挺委屈。
“呵呵,等会儿跟我说说你都是怎么学名着的。”黄坎觉得自己这姑父当得值了。
说着,黄坎就带着聂海峰朝外走。
“小姑父,咱现在去哪儿?就腿着?”聂海峰问,言语间有几分嘲弄。
他觉得黄坎有这麽大一座宅院,牛得可以坐轿子了。
“带你去见个人。但愿你们有缘。”
聂海峰闻听就转身往回走,“小姑父,咱不带这麽开玩笑的哈,我还不到十八呢。”
黄坎看着他羞涩的神态,黄坎上去就互撸他一把。
“我看你是武侠看多了吧,武侠里竟讲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我是带你去看看汪富贵的徽学研究院在这里的分院,他们请了有一位李茂才,那可是个难得的人才。”
聂海峰听黄坎这麽说,脸红了。两人又把刚刚的路走上了一遍,来到镇子的另一头,见一棵大大的榕树立在路边,从树矗立的地方开始,路渐渐起了坡,两人爬上缓坡,就闻到了淡淡的桂花香。
“小姑父,我觉得这地方的风水比你那里好唉。”
聂海峰的话把黄坎说乐了,“别神经兮兮地,难道你还懂得戡嬹之术不成?”
“略知一二。”聂海峰的回答让黄坎有些兴奋,嘴上却是说着反话。
“你呀,难怪学习成绩上不去,竟学点子没用的。”黄坎怎么感觉在训自己的儿子呢?
“有没有用,我不知道,有意思就行。只要不考试,我都感兴趣。”聂海峰说出了实话。
黄坎觉得他一点儿都没看错,聂海峰这孩子脑子不笨,还真像他说的,他喜欢的都是考试范围之外的东西。
走进坡上的院门,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响起,从正中的堂屋走出一位老人。印堂像红木一样发亮,一身的正气让聂海峰肃然起敬。他竟然对老人鞠了一躬,把黄坎看得愣了神。造化弄人,环境也会感染人。
“承让了。”黄坎和李茂才拱手互敬。
聂海峰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