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的刀锋在昏暗的帐内划过一道死亡的弧线,带着浓烈的酒气与血腥味,直劈向那瑟瑟发抖的瘦弱身影。
然而,刀锋未至,一个更丰腴、更坚韧的身躯猛地扑了过来,用后背硬生生接下了这含怒的一击。
“噗!”
不是刀锋入肉的闷响,而是刀背砸在骨头上的剧痛。
那颜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人向前踉跄几步,撞翻了温着奶茶的火盆。
火星四溅,她却死死护住身后的女儿。
“你这个疯婆子!滚开!”巴图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她被汉人的妖术迷了心窍,今天我非打醒她不可!”
“她是我女儿!”那颜氏回过头,平日里温顺的眼眸此刻燃着从未有过的火焰,“她才十六岁!你打死她,拓跋天神就会多赐你一头羊吗?”
“留着她,才会让整个家族都变成汉人的奴隶!”巴图怒吼着,一把推开那颜氏,像抓小鸡一样拎起吓得面无人色的女儿,拖着她冲出帐篷。
风雪瞬间灌了进来,那颜氏打了个寒战,连滚带爬地追了出去。
她眼睁睁看着巴图将女儿扔进了部落里那口早已干涸的废井,井口还被他用一块沉重的石板压住。
“让她在里面好好想想,是祖宗的规矩大,还是汉人的鬼画符亲!”巴图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入另一顶属于他亲兵的帐篷,里面很快传来了粗野的笑骂和酒肉的香气。
那颜氏跪在雪地里,身体的痛远不及心口的冰冷。
她等到深夜,等到万籁俱寂,才悄悄爬到井边,拼尽全力挪开石板。
井底的女儿早已冻得昏死过去,怀里还死死抱着那本被井底残雪浸泡得湿烂不堪的《针线课本》。
她将女儿捞起,背回帐篷,用自己所有的皮毛裹住她。
然后,她借着灶膛里微弱的余火,一页页地烘烤那本残破的书册。
纸张在热力下卷曲、变形,上面的字迹变得模糊。
就在那颜氏快要绝望时,她忽然发现,在课本每一页的裙边刺绣纹样里,随着水汽的蒸发,竟显现出另一行更细小的、仿佛用米汤写就的密文。
“粟米换盐需称重,莫信口头约。”
一行字,像一道惊雷,在那颜氏脑中轰然炸响。
她猛然想起,去年秋天,族里一位德高望重的族老,用“天神见证”的口头承诺,从她这里换走了三十头最肥壮的羯羊,说好开春给双倍的盐。
可最后,她只拿到不足一半的劣质青盐,族老却以“天神说今年风雪大,盐路难走”为由,搪塞了过去。
三十头羊!那是她和女儿熬过好几个寒冬的全部指望!
原来,不是天神的意思,而是她不识字、不会算,被人骗了!
那颜氏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看着怀中昏睡的女儿,又看看手中这本救命的书册,眼中第一次迸发出一种名为“觉醒”的寒光。
她悄然将课本藏入自己嫁妆的箱底,从那天起,每当深夜丈夫醉酒酣睡,她便会借着月光,对着那些汉字一遍遍地描摹。
半个月后,她竟能默写出书中附带的《食安五则》。
一日,巴图再次醉归,那颜氏趁他昏睡,将女儿叫到身边,指着一块正在染色的布,低声说:“这方子叫‘靛蓝防腐’,你听好,‘女-子-亦-可-立-户,不-依-父-兄’……”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归元南境,一座名为“母亲讲习所”的院落悄然兴起。
苏烈亲自坐镇,不讲大道理,只教两样东西:“家庭账簿法”与“儿童情绪管理”。
一名刚从黑帐边缘部落逃来的妇人,在课堂上当着数十人的面,泣不成声:“我男人说,女娃娃识字会招来狼祟,克死家里的牛羊……可上个月,我家最后三头牛都被狼叼走了,他倒不去问问天书,狼为什么不先去识字的人家?”
满堂妇人闻言,皆是心有戚戚。
苏烈待她哭完,温和地说道:“狼不会因为你识字而来,但你若会算账,就不会在开春时用三张上好的狼皮,只换回一袋发霉的粟米。”
他随即当众宣布“母子共读奖粟令”:凡母亲带领子女共同完成基础识字课程,并通过简单算术考核,每月可从归仁堡领取两斗饱满的粟米。
此令一出,如巨石投湖。
对于那些在饥饿线上挣扎的草原妇人而言,知识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妖术”,而是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的粮食。
一时间,大批边境妇人冒着被丈夫打断腿的风险,或背或抱着孩子,顶着风雪,悄然南渡。
秦溪早已备好特制的“暖读包”——内有小巧的防风油灯、印着拼音的毛毯、可拼接的木质字块,甚至还有一块附赠童谣的磁石板:“娘念一句,灯亮一分,家暖一寸。”
草原女性的北逃潮愈演愈烈,终于惊动了拓跋烈。
他暴跳如雷,斥骂手下都是废物,竟让汉人的“妖风”吹进了自家帐篷。
他立刻派遣最凶悍的亲卫千夫长,率五百精骑南下,务必将那“蛊惑妇人”的汉使头颅带回王庭。
千夫长一路追杀至雁口河畔,终于找到了那所谓的“讲习所”。
然而,眼前的一幕让他愣住了。
没有妖言惑众的术士,没有金碧辉煌的庙宇,只有几间破败的土屋。
屋内,数十名衣衫褴褛的妇人围坐一圈,神情专注,正用最普通的绣花针,在粗布上歪歪扭扭地临摹着一行字——“家有余粮,心不慌”。
“妖言惑众!杀!”千夫长羞恼交加,拔刀便要带人冲进去。
就在这时,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挡在门口,浑浊的眼睛直视着他:“军爷,你娘可会写字?你媳妇可会算账?你将来要是有个闺女,你要她一辈子拿羊换烂米,还是让她自己能看懂账本活命?”
话音未落,屋内的妇人们仿佛受到了感召,竟齐声用生硬的鲜卑语调诵读起《食育歌》:“牛羊肥,要晒干,菜根香,能救荒……”
那声音不高,却汇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如潮水般拍打在每个骑兵的心上。
千夫长握刀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那些妇人,她们有的脸上带着伤,有的孩子饿得面黄肌瘦,但她们的眼睛,亮得吓人。
他怔立良久,最终咬牙收刀,厉喝一声:“走!”撤退前,他鬼使神差地从地上捡起一块妇人掉落的布片,上面用红线绣着一个孤独的字:“己”。
东线,花荣奉命巡视新设的义塾。
途经一处被焚毁的牧寨,他敏锐地察觉到废墟后有人。
他悄然潜近,却见一个十二三岁的鲜卑少女,正独自坐在残垣前,对着一本封面烧焦的《明眼书》默读。
而在她身旁,竟温顺地卧着一头受了伤的成年灰狼。
花荣没有现身,他在远处的不动声色地观察了整整一日。
少女每日定时为狼的伤口换上捣碎的草药,喂它仅有的一点肉干,口中反复念诵着书上的句子:“动物不语,亦知痛痒;人若无情,不如野兽。”
花荣认出,那是神狼营淘汰的训练失败个体,性情过于凶残,被直接遗弃在荒野。
此刻,这头弃狼却安静得像一条家犬。
花荣心中巨震,悄然留下一包上好的金疮药和半袋粟米。
三日后,他巡视归来,再次路过此地,只见那头狼已经能蹒跚行走,少女则在它身旁,正用一根树枝,在雪地上认真地划出一个汉字。
——谢。
花荣调转马头,疾驰百里,向刘甸的王帐发回密报,信上只有一句话:“有些东西,比末将的箭更快——比如人心醒了。”
而在黑帐王庭的核心,那颜氏的家中,最后的风暴终于来临。
她的次子从神狼少年营归家,得意洋洋地向家人炫耀新得的“勇士腰带”。
姐姐却冷冷地看着他,当众质问:“你背得出《律例六则》吗?你知道从汉人商队抢来的肉,按王的规矩要交多少税吗?”
“你懂什么!我是勇士,抢来的就是我的!”男孩恼羞成怒。
“你那是蠢!是贼!”女儿毫不退让。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巴图狠狠地给了女儿一下,将她打翻在地。
“反了!反了!一个两个都中了邪!”
那颜氏看着嘴角流血的女儿,看着一脸暴戾的丈夫和被教养成野兽的儿子,心中最后一根弦,断了。
她猛地站起身,抓起帐内那只象征着家族荣耀、代代相传的祖传银碗,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们都说她是祸根!”那颜氏指着女儿,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可她写的字,救过咱家三十头羊的命!你们这群只认得刀的男人,除了抢和杀,还会什么?!”
当夜,风雪更大了。
那颜氏撕下自己鲜红的嫁衣,将那本《针线课本》和家里仅剩的一点食物紧紧裹好,然后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拉着虽不情愿但终究不敢违逆母亲的儿子,悄然离开了帐篷。
风雪中,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顶燃烧着熊熊炉火、曾是她整个世界的穹庐,低声对两个孩子说:“走,咱们去找一个能让人活着回家的地方。”
远处,第一缕晨光精准地勾勒出南境校舍的飞檐,那光芒越过风雪,仿佛一条无形的引路,一路向南,直抵洛阳宫城深处。
那里,一位同样在等待着“归家”之人的皇后,正为天下所有母亲,准备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