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在郊区从来不是一个会避讳的话题。
许多代理人入职时，第一项正式流程便是撰写遗书。
事务管理局会为由负责调度的公证人与专门负责身后事的委托所代表共同公证其效力，确保任何一份遗书在其主人死亡之后，能在72小时内无偏差地执行到位。
若文件执行失败，相关委托所将被视作严重渎职。严重时，全员处决，视为“陪葬”。
因此，在这种制度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很早就学会了和死亡和平共处。
人们会在聚会喝酒打赌自己能活过几岁、下次任务能不能活着回来、葬礼该不该放烟花。
毕竟，无论是超凡者还是普通人，无论是血统优越的A环人，还是在废墟边缘流浪的外环居民，无论用了多少技术，背后有多少人保护——
死亡一视同仁，在它面前，所有人都必须伏地，屈从。
可也正因如此，死亡成为了许多人一生中唯一能亲自选择、主动面对、不必向命运低头的事。
那是不受命令驱使的出走，是命运无法干预的结局，是不被剥夺的尊严。
是最后的自由。
星榆想，大概正是因为人们太早学会与死亡共处，才会如此无法接受这种“无从归类”的消失。
不过，从刚才的一切事件中，她多少得到了些有效信息，还有些意料之外的收获。
从所有的线索来看，她主动申请进入了天启教团任务，但任务并未由她完成——主谋维拉被确认击杀，而在那之后，星榆本人却凭空“消失”了。
不是失控，也不是失踪。不知道时间、地点，也没有尸体。
事务管理局没有任何过程记录、也无目击证词，唯一的判断依据是“契约断裂，确认死亡。”
这意味着，一切过程都在克洛托的监控之外。
——像是某种内部抹除，而非自然牺牲。
而这正是她所熟悉的某种方式。
她的思绪收拢，最终只剩一个高度可疑的答案：
020。
这位令人骄傲的“长兄”，正是最可能具备这种能力与动机的存在。
牠在虚界中蕴养，一次次蜕变，每一次都在变化。更加奇异，更加……强大。
牠拥有远超常规的精神干涉能力，始终效忠于那位赐予星榆超凡能力的“司夜之主”。
牠曾主动接近自己，引诱自己，播撒血雾，引发“骨与肉的解放”过程，又在亲手尝试杀死她。
从能力、意图、时机上看，牠完全有条件做成这一切。
更何况，以她当前所掌握的血肉重组能力，若非遭遇像魔弹那样超出常规认知的攻击机制，几乎没有人能将她无痕抹除。
020，恐怕是唯一具备这个“把握”的存在。
而细思更令人在意的一点是，从事务管理局的表述来看，她并没有脱离代理人体系，仍以正式身份在执行任务。
可又没有任何人，提到是她杀了维拉。
这就意味着，维拉的死亡，很可能……同样是020先动的手。
……真麻烦。
活下来之后她不是没试图找过020，但是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实力还差了点。而且这东西变化太快，星榆有些摸不准牠现在的实力。
不过好在现在，这位“长兄”的状态，她终于一览无遗。
象征虚界的第二面镜子与第六面镜子共振，给星榆勾画出一副意料之外的图像。
物质世界彻底剥落，只剩下一片空无。接近纯白，或者说连“白”这种概念本身都濒临溶解的地带。
星榆已经无数次看到虚界，熟悉那一成不变的纯白与虚无。但每次都是和现实重叠的二重世界，像这样，彻底脱离物质结构的场景，她还是头一回遇到。
虚界里，通常连她自己都没有固定形态。低头看去，往往连手都没有，甚至连“看”的感知都只是借由意识模拟出来的幻觉。
可现在，她看到了自己。
像是某种灵体边界被勾勒出来，那由银白色能量线条织就的形象，悬浮在这片意识之海中。镜子正在稳定她的存在，把她锚定在这片流动的意识海中。也正因此，她才得以从中看清那团东西的本相。
虚界的法则与物质世界迥异。只需动一念，“空间”就随之改变——没有过程，没有路径，只有出发与到达。
……倒是有点像普累若麻。
而她现在，正清醒地注视着020的全部显现。
在这片空间中，伫立着一座巨大的巢穴。
不是第一次见到。它属于020。
那东西像是某种封死的山洞，不断塌陷、又不断再生，像自我咀嚼的肉体之环。它安静地潜伏在虚界深处，沉默、密闭，仿佛一个活着的器官。
而不远处，是满地破碎的壳体。
大量巢穴曾孕育过许多其它存在。
这里是密集的失败：几十，甚至上百，死状各异。内部空无一物，外壳支离破碎，只留下些嵌有触须、器官、意识纹路的外形残迹，嵌入这片近乎纯白的虚无中。
星榆认出了其中某一块，羽翼般的结构环抱残巢，底部是缓缓旋落的深渊潮汐。
她记得。
那个巢穴，曾为她而建。
她拒绝了。
但至今，那巢仍未崩塌。仿佛仍在望着她，仍在等待她回归。
许久以前，当她初次转化时，曾有一道声音诱惑它。
「回归巢穴。」
「回到母体，回到集体，回到那个没有分离、没有我、没有痛苦的地方。」
「否则，就作为不完整的存在继续漂流。」
「作为人类，作为残响，作为……终将死亡的残次品。」
星榆现在回想，才意识到那巢不仅仅是庇护所，更像是某种能量聚合点。所有虚界意识的回收口。
所有失败的个体，都会被重新吸收，重新打碎，化为巢穴持续生长的血肉与羊水。
这正是020的选择。
牠没有逃离，甚至从未试图脱离。
牠蜷伏其中，依附、寄生、又反向主宰。巢穴容纳牠、孕育牠、塑形、解构、重组，再次升格。
每一次转化，都是一次更深的异化。
而她呢？
她拒绝了那命令。那声音最后的回应至今记忆犹新：
「……贪婪之子，势必付出代价。」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然从那声音中听出了一丝……带着诅咒的渴望。
仿佛她越是挣扎不归，那巢穴就越发膨胀，越发等待。
仿佛“主”已注定她会回来，只是想看看她还要挣扎多久。
……那声音，会是“司夜之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