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原本倚在廊下,半边身子笼在夜色中,半边身子落在灯火下,眉目间映出些疲惫与愁绪。她原想着起身回房歇着,却忽然听见一阵低低的哭声,从客栈偏角一处窗下传来,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像一只濒死的鸟,在风中挣扎。
她微微一怔,抬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女子斜倚在廊角窗下,月光打在她的身上,照得她一袭素衣越发单薄。那女子面貌尚年轻,约莫二十来岁,一张鹅蛋脸泪痕斑斑,身旁放着个布包,脚边搁着一只旧篮子,里面裹着半条被角,看起来像是有人匆匆逃难的模样。
叶知秋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尤其不习惯卷入陌生人的情绪。她见那女子暂无性命之忧,心下微微一紧,垂眸转身,不准备去多管闲事。
不料,她刚走出两步,身后那女子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急切与哀求:“姑娘,姑娘,等等……我……我能不能跟你借些银子?”
叶知秋脚步一顿,转头看她,那女子已踉跄站起,神色恳切地道:“我……我不是骗子,真的不是。我……我孩子病死了……我想给他买口像样的棺材,不能让他草草下葬……求你,借我十两银子,只要十两。”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旧荷包,手抖得厉害,“我,我有这个,是我死去的丈夫留给我的簪子……我抵给你,我一定会还你的银子,只要孩子入了土,我就去做工。求你帮帮我吧。”
叶知秋怔住了。
她望着那女子清瘦的身影,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她没经历过孩子早夭的生离死别,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
十两银子,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
可她见惯了阴谋诡计,有些不信任这世上的哭声,尤其是太容易激起怜悯的哭声。
但是,涉及到孩子,她还是缓缓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那女子立刻回道:“我叫张氏,青阳人,跟着丈夫到霍州来谋生,结果……结果染病的染病,饿死的饿死……我们家只剩下我了。”
说着,她掀开了那只篮子的一角。
叶知秋本不想看,可那一眼终究扫到了。
篮子里,果真躺着一个婴孩模样的小小身体,被旧被褥层层包着,只露出一张蜡黄的小脸,双眼紧闭,嘴唇干瘪——已是没有了气息。
那一刻,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痛得钝却真实。
她低下头,沉默了一瞬,从袖中摸出荷包,掏了十两碎银,递过去:“我借你,银子不用还。你拿去给他收殓吧,好好入土。”
张氏怔住了,双手颤颤地接过银子,顿时泪如雨下,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哽咽道:“谢谢你……谢谢你……姑娘你大恩大德,我来生做牛做马报答……”
“别磕了。”叶知秋皱眉,声音却不似方才那般冷,“照顾好自己。”
她说完转身便走,长长的衣摆在夜风中一晃,像是拖过一线沉默的叹息。
她回到自己屋里,坐了好一会儿,心头仍未平静。那孩子的小脸总在她眼前晃,像个哑巴的梦,无声地拽着她的情绪。她忽然意识到,她永远体会不到,那个抱着孩子奔波的女人,哭得崩溃时的那种痛。
有的事儿,不经历,反而是一种幸运。
不知为何,此时,一种莫名的空虚,在她的心里缓缓升起。
她想,自己该告诉他实情了。无论结果如何,她不能一再逃避。
夜色如水,偶尔几声虫鸣,也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门外忽有风声响动,叶知秋抬头,似听见远处有人在走廊快跑,不辨是谁,却让她心跳一紧。她下意识起身,轻轻开门,站在门槛边,仰望漫天月色,心头满是波澜未平。
她立在门槛边,身子微倚着门框,心事重重,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廊下那道熟悉的身影再次晃动。
竟是张氏。
她还抱着那个篮子,像是扯住了叶知秋整个人的重心。
张氏步伐踉跄,眼眶红肿,像刚哭过,又像还没哭完。她抬头看看门号,眼神在昏黄灯光下掠过一丝犹疑,随即抬起手,敲了敲门。
那扇门,不是叶知秋的,而是隔壁——金不焕的房门。
门“咯哒”一声开了,金不焕正披着外衣站在门口,一手挽着门框,头发略显凌乱,似是刚躺下不久。他一见张氏抱着个篮子站在门口,愣了一下,不耐烦地皱眉问道:“干什么……?”
张氏眼泪一涌,哽咽着开口:“这位公子……抱歉打扰了……我不是来扰您的……我是来找……找那位姑娘的……”
金不焕尚未反应过来,叶知秋已从旁边推门而出,脸色沉静,声音却略带一丝疲惫:“你找我?”
张氏一见她,连忙点头,一边擦眼泪一边低声说:“是,是,我是找姑娘您的。刚才太晚,不好意思叨扰,但我想了半宿,越想越觉得……我不能留在这儿,我怕再出什么事。”
她说着把篮子放下,跪坐在地上,双手抱拳,像是卑微的祈求:“我知道姑娘您是个好人,一定是个大家出身的小姐,有见识,有怜悯心。你今日救了我孩子最后一程,我知恩不敢忘。我想……我想跟着您走,不要工钱,给一口饭我就知足……我做得了饭,洗得了衣裳,打得了水,我只想换一条活路。”
叶知秋站在廊灯下,看着张氏披头散发、眼神慌乱的模样,心底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张氏这话并不算错。
她确实出生于世家大族,儿时也是衣香鬓影,不识烟火,可现在自己的身份有些特殊,更不方便带人回衙门。
“你若是怕了霍州,愿去别处,我可以再给你些银子。但是,你不能和我走,我没办法收留你。”她淡淡地道。
“不。”张氏猛地摇头,眼泪直流,“我不要银子。我不敢再留了,哪儿我都不敢信。我只信你。你给我银子我也不知道能活多久,我一个女人,带着个……带着个死孩子,走不出城门。我求你了姑娘,让我跟着你。我会一心一意伺候你,不惹事,不多话。”
她的声音哽咽,几乎听不真切,但其中那股绝望却清晰无比。
金不焕一直站在门边,皱着眉没出声,此刻忽然看了眼叶知秋,又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张氏,开口问道:“她这是怎么了?你咋在霍州还有熟人?”
叶知秋没有立刻回答。她静静地凝视着张氏那只抱篮子的手——那只手很瘦,骨节突兀,像是抓着什么最后的救命稻草,青筋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楚。
“你愿意跟着我,可以。”她终于说道,语气比刚才柔和些许,“但有一条,你得听话,回头,我让你去哪就去哪。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苛待你。”
张氏呜咽着连连点头,双手再次磕头:“我这条命……以后就是姑娘您的。”
叶知秋看着她,沉默良久,低声道:“起来吧。”
她转身对金不焕略一点头:“金兄,明日细说吧。”
金不焕微微一笑,目光略带复杂:“小心些。”
叶知秋没接话,只将门打开,领张氏进了屋。
张氏捧着那只篮子,小心翼翼地随着她进门,像是踏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门“咯哒”一声合上,客栈的走廊重新归于沉寂。金不焕倚在门边片刻,望着紧闭的门,低声嘀咕了一句:“这是演的什么戏啊?”
说罢,他关上房门,转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