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周总管口中的主子吗？
好年轻。
傅玉棠也愣了一下。
完全没想到这位高人如此的年轻。
对方约莫二十左右的年纪，皮肤黝黑，头发用布条收拢起来，捏了个男子发髻，身量不高，体型瘦小，穿着暗灰色粗布短打，脚上蹬着一双打着补丁的布鞋，整个人看上去灰扑扑的。
属于那种放在人堆里，也不大有存在感的人。
当然，前提是如果她脸上没有那么一道可怕的伤疤的话。
傅玉棠的目光在慕红骄从眉眼至下巴，似烙伤，又似被什么药物给腐蚀，以至于恢复后坑坑洼洼的右脸停顿了两秒，在对方尚未察觉之前收回，神情如常地朝她拱了拱手，打了一声招呼，“慕公子。”
见状，慕红骄快速回神，手忙脚乱地回了一礼，磕磕绊绊地道：“公、公子好。”
口音有点僵直，嗓音沙哑，分不出男女。
傅玉棠眼神微动，笑了笑，挥手让周大福退下，又示意王大贵守在门口，这才抬步入内。
待坐定后，见慕红骄依旧站在原地，便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开口招呼道：“慕公子无需客气，请坐。”
慕红骄犹豫了一下，摇头坚持道：“不、不用了，我站着就好了。”
闻言，傅玉棠有些意外，没忍住又多看了她一眼，倒也没勉强她，随口道：“听口音慕公子不像是本地人啊？”
慕红骄：“……”
虽然很不符合时宜，但是她真的很想吐槽一句，不是你的手下将我从上云城带到京城的吗？
我是不是本地人，你不知道？
不过，也因为傅玉棠这么一打岔，她心里的紧张无形间消散不少，轻轻摇了摇头，遮去嘴角苦涩，如以往千百次一样，将路引上的文字一一背出来，低低道：“我来自凌城平安村，并非京城人士。”
“凌城平安村？”
傅玉棠端坐在主位上，一手托腮，一手随意搭在扶手上，食指轻叩着扶手，面上含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平安村正好与西鸣国土接壤，属于边境一带。
它本不叫平安村，而是白云村。
因为它地理位置特殊，村子时常遭遇战火的波及，出于对平静生活的向往，希望连年的战乱早日平靖，村民们这才将其改为平安村。”
慕红骄愣愣地看着她，似乎没想到面前之人知道得如此详尽，期间傅玉棠还顺口说了两三样当地特产，如同聊家常一般，语调平缓，态度温和，并无任何矫饰卖弄的成分在内，不知不觉间就消弭了慕红骄的大半戒备。
在傅玉棠有意无意地引导下，慕红骄一扫之前的拘谨，偶尔也跟着应和一两声。
“如果没有连年的战乱，想来平安村的村民只依靠那些特产优势，也能过上很好的生活。”傅玉棠缓声道。
“是。你说的都没错。
不过，如今的平安村也不差。”
稍稍抿了抿唇，慕红骄的脸上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道：“它就跟它的名字一样，给村民们带来了和平与安定，大伙儿的生活确实越来越好了。
尤其是林大人还说，过段时日要在村子外围弄个什么城墙堡垒，往后西鸣铁骑就算再厉害，他们也进不了村。”
傅玉棠眉梢微挑，语调上扬，“林大人？”
“你不知道吗？”
慕红骄面露诧异，方才听面前之人把平安村的情况说得清清楚楚，她还以为对方对凌城内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呢。
结果，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不知道林静海，林大人。
————剩余三章奉上——————
“他是平安村的守护神。”
慕红骄没有多想，嘴快道：“同样的，他也是凌城县令，林静海大人。”
“原来如此。”傅玉棠做出恍然大悟状，说道：“这般看来，他应该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是啊。”
慕红骄用力点头，显然是非常崇拜林静海的，一说起他，脸上的神色都变得不同了，一改之前的寡言，吧啦吧啦将林静海的功绩讲了一遍。
末了，眼神明亮道：“自从林大人一到凌城上任，便开始召集人手修建长垣，用以限隔西鸣铁骑的行动。
村里面的人这些年得以平安，全都是林大人的功劳。”
傅玉棠似被她的情绪所感染，面上也带起了一抹笑容，出言道：“这般说来，林大人倒是个极其厉害，善于城池只工役程式的大才了？”
“没错。”慕红骄握起拳头，双颊发红，情绪激昂道：“林大人是佛祖派下来拯救平安村百姓的菩萨，在凌城没有人不信服他的。
就连太守、折冲都尉都听他的话。
林大人说要修建长垣，太守、折冲都尉就立刻点头同意了。”
听到这话，傅玉棠愣怔一下，很快又笑起来，颔首道：“这样说来，林大人还真魅力无边。
虽然不善言辞，但一出手就说服了两位官大一级的大人呢。”
“是的是的。”慕红骄没注意她话里的小细节，听到傅玉棠夸林静海，看向她的眼里瞬间多了一分亲近，疯狂点头道：“林大人就是这么厉害！”
却不知，其实一开始，林静海提出修建长垣，也不是那么顺利的。
得知林静海要修建长垣，无论是凌城百姓，还是他的上级们都对他这提议嗤之以鼻，觉得他是在白日做梦。
第一，凌城地形复杂，修建长垣是一件大工程。
不说其他，至少得来几名精通地形勘测、善于地质分析、擅长设计城建规划的工部人才吧？
上奏疏找朝廷寻求帮助的话，他们这里要啥没啥，哪个工部官员愿意千里迢迢过来帮忙啊？
第二，修建长垣需要材料。
购买材料的话，是不是需要银子？
如今战火不断，国库都快空了，连军饷好几次险些发不出来。
据可靠消息称，皇上和户部尚书二人是整夜整夜地失眠，暴躁程度呈直线上升。
此时，他们再没眼色地找朝廷要一大笔真金白银，这不相当于老寿星吃砒霜，嫌自己命长吗？
第三，修建长垣需要一大批苦力。
眼下，战火不断，百姓们活下去都不容易，哪里有其余的精力帮忙修建长垣？
基于以上三点，凌城上下都对林静海的提议表示不赞同。
凌城上级官员是不愿意冒着被杀头的危险，给京城那边递奏疏。
凌城的中层以及富商们，是不想出银子。不管京城那边有没有拨款，反正凌城这边要是开始建造长垣，他们这群人的荷包肯定是要出点血，表明对朝堂政策的支持的。
凌城的下层百姓则是觉得他们现在饭吃不饱，觉睡不好，天天担惊受怕，朝廷不关心他们也就罢了，还要让他们去做修建长垣这种苦力活儿，这是人干事儿？
凌城上下怀抱着各自的小算盘，没有任何犹豫，全员反对林静海的提议。
对此，林静海什么话都没说，只道了一声：“我知道了。”
此后，一切如常。
只不过，每天处理完公事后，林静海都会带上随从到县里各村落走动，勘察地形的同时分析地质，心里暗暗琢磨长垣的修建位置。
如此一个月后，有关于凌城长垣的设计图正式出炉。
林静海拿上设计图，再次找上顶头上司太守、折冲都尉，图文并茂地阐明修建长垣的必要性，请求二人支持。
对于林静海被拒后，依旧想要修建长垣一事，太守、折冲都尉早已听到风声。
不过，他们压根儿没当回事。
这段时间，他们可是打听清楚了，这林静海虽说是自请外放，主动来到凌城这地儿当个芝麻官。
可实际上呢，却是被御史台的人盯上了，这才来此避祸的。
嗐，其实想想也是。
但凡脑子正常一点的，谁不想在京城里享福，在皇上面前刷存在感，好更上一层楼呢？
若非走投无路，谁又会主动来边关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吃苦受罪呢？
如今提出修建长垣，说到底也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急于做出点业绩，顺便打京城某些人的脸面罢了。
他的心理，太守和折冲都尉非常理解，也非常的了解。
毕竟，以前的他们也是这样的。
刚到凌城的第一阶段，他们也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想着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报效朝廷。
第二阶段，此乃贫瘠之地，有点无从下手。
不过，朝廷既然派我前来，予我重任，那我断然不能就此轻易放弃。
第三阶段，难！难！难！
此地内部穷困贫苦，外部有西鸣铁骑骚扰不断，各种资源不足，就算我有通天本领，也发挥不出来啊！
无从下手，完全无从下手。
第四个阶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心中有鸿鹄之志，更有经天纬地之才，然而此地根本没有给我一丁点儿发挥的空间。
不对，是此地束缚了我。
嗐，真是白瞎了我这一身本领。
朝廷竟然将我这一人才下放到这荒芜之地蹉跎光阴，简直是有眼不识珠啊。
第五阶段，好，可以，就这样吧。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什么？你让我改造此地，改善百姓的生活？
开什么玩笑，此地贫瘠，百姓困苦是有一定不可抗力的因素在里面的，非人力可以改变。
再说了，前面那么多官员都没做到的事情，我怎么能做得到？
让我以一己之力改变此处的情况，未免太苛刻了吧？
来来来，你行你上，不然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第六阶段，真是受不了这地方了。
凭什么有的同僚吃香喝辣，夜夜笙歌，而我得在这个穷旮旯里吃苦受罪呢？
这世道太不公平了！
不行，我得瞅瞅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时机，找个门路调离此处，不能在此蹉跎光阴。
很明显的，林静海如今就是处于第一阶段。
此种情况下，他们都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冷眼旁观，随他折腾去。
待他撞了墙，碰了壁，脑子里的热血就自动冷却下来，慢慢接受现实了。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就听到城里传来消息，全城无一人支持林静海的提议。
经此一事，林静海本人不出意外地消停了。
然而，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林静海之所以消停不是因为放弃了，而是在暗暗憋大招！
此时，望着面前的设计图，太守、折冲都尉二人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好半晌，方才齐齐吐出一口浊气，将视线落在林静海身上。
眼前之人与刚来凌城时完全不一样。
形容憔悴，皮肤黝黑，若不是穿着官服，就与凌城乡下的最普通的农户没什么区别。
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此时见他们二人定定地盯着他，还道他们不同意他的提议，再次磕磕绊绊地说起修建长垣的好处。
紧张里带着些许无措，却又十分的坚定。
末了，一脸固执，补充道：“二位大人如果不同意的话，可直接给个准话，好让下官回去重新规划章程，免得耽误了长垣的修建。
一旦入了冬下了雪，土地就会变得越发硬实，就不好挖掘打地基了。”
太守、折冲都尉：“……”
这人可真是……
说的话就跟他的人一样硬梆梆的，一点都不圆滑。
而且听他这话的意思是，即便他们二人不同意，即便凌城的百姓都不赞成，他仍要一意孤行地修建长垣了？
意识到这一点，太守微微了下眉，沉声道：“做人有志向是好事，但要有自知之明。
修建长垣可是一件大工程，就你一个人，你能做什么？能做多少呢？
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呢，尿一撒，泥一和，长垣就建成了吗？”
面对太守的嘲讽，林静海抬起眼，淡声道：“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即便下官做不完，那还有下官的子孙。
下官的子孙做不完，那还有无数的后人。
就如同愚公移山，下官坚信只要坚持，总有一天凌城能修成长垣。”
太守、折冲都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