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东洪县,热浪裹挟着麦香扑面而来,金黄的麦浪本该是丰收的盛景,却在城关镇镇长杨明瑞的讲述中,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杨明瑞站在试验田硬化的生产路上,伸手指了指近处一片狼藉的小麦田,又望着远处起伏的麦浪,神色凝重地开口:“哎呀,县长啊,这件事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事实上大家都清楚,咱们拿小麦来举例啊,测算一个地区的小麦总产和亩产,那是要有一套复杂公式的。我们参加培训的时候学习过,包括计算亩穗数、穗粒数和千粒重,还要区分高产田、低产田和中产田,这个区别很大。”
我点了点头,看来这个杨明瑞还是懂农业生产的,就说道:“杨书记,高产田的标准是什么啊?”
一般亩产超过 600 斤,我们就算它是高产田。
我心里暗道:“确实是个懂行人的,起码没有张口胡说。”
在安平乡的时候,我就明白,看似简单的产量统计背后,是藏着十分复杂的学问。我说道:按照规定,这个取样的时候啊,要覆盖全乡镇 90% 以上的村庄。要在村里选低产、中产和高产来区分,这个标准能不能做到?”
杨明瑞苦笑一声说道:“规定啊是这样,但是完全按照规定来办啊,说句实在话,咱们县里条件达不到啊。县长,我给您说实话,您呀也别生气。靠咱们县统计局和农业局这几个干部,就是再加上一倍的人手,也达不到啊。”
“杨书记不错啊,你的农业知识还是很扎实的,说的也确实是实话啊。” 我微微点头,语气中带着些许赞赏。
杨明瑞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缓缓说道:“李县长啊,我之前在二官屯乡当过两年的书记。搞农业生产嘛,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每年都要进行培训和学习。”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追忆,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在二官屯乡奋斗的日子。
我心中一动,想起此行的目的,连忙追问:“是啊,每年都要搞培训。现在说说深入一些的内容吧,你说的这个说实话和说假话是什么意思?”
杨明瑞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走到小麦田跟前,拿起一把麦穗,目光诚恳地看着我:“县长,您别生气,也别追究责任,我说的只是一种现象。就是在统计亩产的时候,应该是由县农业、统计的专业人员进行,但全县面积这么大,县里的干部非常有限。有的时候,县里会让乡镇代替这份工作,乡里那就只能把任务安排给包村的干部和各村的书记。各村的书记虽然都有些文化基础,但说句实在话,和文盲差不多。大家都知道县里领导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这吨粮田建设的口号,每个村都有大标语嘛。所以,这些数据都是乡村干部凭感觉估出来的,实际上加了不少水分。” 他的话语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回想起之前在安平乡的经历,那时县里对产量统计的要求极为严格,明文规定弄虚作假一定要给予严肃的纪律处分。县里还专门组成七八个工作组,虽然一天跑不完,但一周的时间还是能够完成这项工作的。想到这里,我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震惊和愤怒:“杨明瑞,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东洪县吨粮田产量都是基层干部估算出来的?”
杨明瑞慌忙摆手,声音有些发颤:“县长,大家在估算,但是也是有可能实际产量比报的产量更高啊。”
我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继续追问:“那上级来检查怎么办?市里面农业局、省农业厅不去抽查吗,统计这么专业的事,难道也层层失守了?”
杨明瑞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好办。大部分乡镇都有试验田,试验田都是县里面植保站、土肥站和农技推广站全程指导,那试验田的产量肯定是过了 1000 斤。至于实际产量到底报多少,县长,我给你你汇报啊,都是乡镇上的书记和镇长说了算,丰收不丰收,和实际产量关系不大,除非是绝收了,不然人家都报大丰收,城关镇报减产,这不是……。”
我皱起眉头,追问道:“杨明瑞,村里面没有农业试验田吧,那村里面呢?难道县农业局、统计局就没有到村里面去看过吗?”
杨明瑞长叹一声,神情疲惫:“县长啊,咋说呢?县里的的干部到了村里面,总要吃口饭吧?这总要村支书张罗,大家吃了喝了,这哪块地好哪块地差,还不全凭村支书说了算。村支书肯定是把上级来的干部带到高产田里去测,小麦都长得差不多,外面来的干部,谁又能分清哪块地好哪块地差。再者说,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县里是铆足劲争取吨粮田建设示范县,你看咱们县里提拔的这些干部,那个不是在农业生产上搞的好的。换句话说,那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产啊。”
我顿时感觉胸口一阵堵塞,脑海中一片混乱。难道吨粮田建设搞成个豆腐渣工程不成?想到这里,我立即让韩俊用大哥大通知农业局局长冯国斌几人来这里汇合,我心里万分忐忑,这事要是爆出来,依照钟书记和张叔的脾气,还不得把东洪县的干部全部彻查一遍,这吨粮田到底有多少水分,我是彻底没底了。
这个时候,杨明瑞一脸无奈的说道:“朝阳县长啊,您呀,也是从基层起来的,基层也不想这么干啊,但是风气就是这样,完不成目标,县委就要追究乡里的责任,乡里也没办法,这地里不产粮食,是客观原因啊。”
我心里明白,基层也是不愿作假,但风气依然形成,并不是靠一两个人可以扭转的。我看着杨明瑞,打破沉默:“你给我讲一讲,你估计一下,东洪县,或者就拿你们城关镇来讲,有没有达成吨粮田建设目标?”
杨明瑞用手搓了搓脸,将手中的小麦搓了搓,望着东倒西歪的麦苗,喉咙哽咽了一下,说道:“说实话,从城关镇这两年的情况来看,部分高产田是能够实现亩产 2000 斤的,但绝大多数农户种的地,小麦也就是七八百斤,玉米能达到 1000 斤左右。我和其他几个乡镇的干部私下里也有交流,这个吨粮田,只能是数字上的吨粮田,李县长,全县根本不可能达到百万亩吨粮田建设的目标。”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愧疚和自责,仿佛这些虚假的数据中,基层也是无奈。
我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差点一屁股蹲在地上。这个消息简直比东洪县四平大桥的问题还要触目惊心,平水河大桥充其量也只是个别干部的问题。而吨粮田建设,相当于整个东洪县的干部全部都在参与弄虚作假。我不禁想到,东洪县县委县政府荣誉室最醒目的位置挂着的 两块牌子,一块全省公路养护先进县一 块全省吨粮田建设示范县,此刻是多么的讽刺啊。
我强撑着身体,看向杨明瑞,声音低沉:“分析过没有,亩产达不到的原因是什么?”
这时,刘超英走了过来,推了推眼镜,插话道:“不可能达不到吧,明瑞同志,是不是只有你们城关镇情况特殊,再加上县城驻地做生意的多,大家种粮的积极性不高,才导致的这种情况?” 刘超英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侥幸,似乎希望这只是个别现象。并不想承认这是个整体现象。
杨明瑞愣了一下,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连忙说道:“朝阳县长,是这样啊,超英县长说的有道理。也许是我们城关镇是这种情况,毕竟其他乡镇的产量,我没有实地测量,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的表态只能代表城关镇。”
我看着他们两人,语气沉重地说道:“实践出真知啊。我们都在乡镇干过,你说的,只要是和大家交流得来的数据,那是错不了的。相当于咱们整个东洪县,群众知道这吨粮田是假的,干部也知道这吨粮田是有水分的,恐怕全县只有泰峰书记一个人,还在沉迷于吨粮田建设的春秋大梦之中啊。超英同志,是不是这个道理?”
刘超英脸色变得略显苍白,他自然知道这个话题一旦揭开,那问题绝对不只是农业局的问题,也不只是泰峰书记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东洪县都要被彻底抹黑,东洪县的干部在市委领导面前再难抬头。
没过多久,冯国斌和焦杨匆匆赶到。焦杨面色绯红,额头上满是细汗,看着满地倒伏的小麦,一脸震惊地问道:“怎么回事?这小麦怎么都给铲了?”
我看向焦杨,语气平静:“焦县长,你什么时候分管的农业呀?”
刘超英抢在焦杨前面说道:“这个焦杨同志之前只分管科教文卫,是今年年初的时候,老黄副县长退休,让焦杨把农业这块先接手了。”
我点了点头,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焦杨和这个农田造假的事情牵扯不大。我将目光转向冯国斌,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严厉:“冯局长,你给我说实话,东洪县吨粮田建设水分到底有多大?”
冯国斌原本拿着笔记本和钢笔准备记录,听到我的话,手中的钢笔突然顿住,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他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结结巴巴地说道:“县长,你怎么能这么问呢?咱们这个吨粮田建设,那是经过市农业局复核,还有省农业厅验收的呀,这怎么可能会存在水分呀?”
我死死盯着他,语气冰冷:“冯局长,这个时候,你还不打算说实话嘛,全市吨粮田总量不到300万亩,咱们东洪县就建成一百万亩,相当于咱们东洪只要是块地,都能打2000斤粮食?东洪县之前一二十万亩的盐碱地,就算改造好了,也就勉强达到中产地的规模吧。我是真的不知道,你们这吨粮田咋算出来的。”
焦杨一脸真诚的看着冯国斌说道:“冯局长,是啊,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你几次啊。你是应该拿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
我马上又道:“这个事情纸是包不住火的。我现在不说处理人的事情,我就想了解真实的情况。你给我说实话,东洪县吨粮田建设水分到底有多大?”
冯国斌眼神慌乱地看向吕连群,吕连群作为农委主任,自然要为农业局的干部说话:“李县长,您的意思是咱们县这个吨粮田建设掺假注水?不可能吧。国斌同志不是说了吗,有市农业局的复核、省农业厅的验收,这不可能存在水分。”
我皱起眉头,看着吕连群说道:“吕部长啊,你身为农委主任,主抓全县农业生产工作,农业产量的统计是最基础的工作,有没有水分,难道你不清楚?”
吕连群马上尴尬一笑,说道:“县长,我只是抓协调,具体的工作,还是由分管副县长和农业局再抓。”
冯国斌用乞求的眼神看向刘超英与焦杨,可两人都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告诉他,这次纸已经包不住火。
冯国斌叹息一声,说道:“县长啊,您说的这个问题很沉重啊。我也没有亲自去测量过,但是我知道,这个百万亩吨粮田建设,是县委、政府提出的工作目标。如果完不成,我们农业局肯定是要承担责任的。完不成任务是问题,造假也是问题。其实我们农业局也是为了全县发展大局在考虑问题。”
这个时候,怒火已经在嗓子眼,但我知道,就是大发脾气又能如何,事情依然发生,必须要自己冷静下来。我看着冯国斌说道:“原因肯定有客观的,也有主观的,你的意思,其实是说,县委政府制定的目标不合理?说说吧,水分到底有多少?”
冯国斌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低声说道:“李县长,说句实在话,真实情况达成率大概在 70%—75%左右,个别地区,能在80%左右,能够实现亩产2000斤的,不到总数的2成。”
我听完之后,心情万分沉重,基本上是虚构了五分之一的粮食总产量,这个数量乘以全县一百万亩土地上来简单测算,虚构的产量总数超过了2亿斤以上,枪毙都不为过啊。
我目光严肃的看着几人说道:“同志们,当前东洪县农业产量造假问题绝非孤立的个案,而是违背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集中体现。从认识论角度看,这是典型的主观唯心主义作祟,背离了‘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的核心要义。我们的干部不是扎根土地、丈量麦垄,而是闭门造车、凭空捏造数据,这完全违背了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没有抽象的真理,真理总是具体的’,脱离实际的产量数据不仅毫无意义,更会误导决策啊,你们算过没有?我们撒了多大的谎。怎么咱们的干部老是在这些问题上犯错误呢。”
吕联群见状,连忙说道:“李县长,你看今年的形势一片大好,这只是往年的数据,要不咱们去其他几个点位在调研一下?”
我冷笑着说道:“调研?联群同志,这些试验田是谁安排的给铲了?还说调研,是不是和以前忽悠上级一样,到几个固定的点,拍拍照,对着摄像机讲几句。中午的时候,酒杯一端政策放宽,筷子一举可以可以。” 我的话语中充满了讽刺和不满。
吕联群面色尴尬,但还是看着众人说道:“朝阳县长,这个铲麦子的事,我回去马上落实一下。但是县长啊,我觉得我们还是要维护东洪县的体面,维护县委、县政府的权威。朝阳县长,你看这小麦长势,今年的形势一片大好啊。”
我怒视着吕连群,很是不满的说道:“联群同志,我们必须用点心了,要把农业发展的长远利益和群众的实际需求放在首位,这个时候不能再唱赞歌了。是时候拿出实事求是的态度来。东洪县的问题,已经到了刮骨疗毒、断臂求生的地步。再这样吹吹打打下去,东洪县的父老乡亲那是要揭竿而起的。”
冯国斌还想辩解:“县长,不至于,群众也不关心这个什么吨粮田建设的事,大家的日子确实比前些年要好了。”
我马上道:“干部关心牌子,群众关心的是票子,我们是按亩产千斤来收取提留统筹啊,这农民负担为什么这么重?咱们是按亩产一吨的标准在收粮食啊。30% 的提留统筹加农业税,那就要交 450 斤粮食。1500 斤减去 450 斤,群众自己还剩多少斤?一亩地辛苦一年算下来,加上农药和化肥,难道不亏钱吗?群众累死累活一年一分钱也不剩,咱们层层加码不说,还在说形势一片大好,同志们,良心何在?还中央这么好的政策,到咱们东洪县,全部念歪了。马上将提留统筹的比例,恢复到国家规定的合理水平,绝对不能再搞 30% 的比例了。”
刘超英脸色变得凝重,作为分管财政的领导,他自然知道提留统筹是乡镇财政和调动村里干部积极性的基础。如果贸然降低提留统筹的比例,乡镇财政即将就陷入崩溃的边缘。
刘超英道:“朝阳县长,这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恐怕是要影响咱们东洪乡村两级干部的积极性啊。朝阳县长,要慎重啊。”
我沉思片刻,说道:“超英同志啊,影响了干部的积极性,难道就不怕影响了群众的积极性?不要忘了我们党的宗旨和初心呀。我也不是一刀切,超英啊,你管财务税收,你和焦县长碰个头,研究一下,再结合东洪县整体情况,对农业税和提留统筹的比例,重新核定东洪县的标准,一定要把东洪群众身上不合理的负担降下来。”
吕联群马上道:“县长,那个,这个数据的事?”
我侧身看了一眼吕连群,心里打定主意,这个干部,绝对不能再耽误东洪的发展了。
与此同时,在县公安局的办公室里,杨伯君正坐在办公桌前,眉头紧锁,盯着桌上的报纸,吹着风扇,不时的喝一口茶,显得很是滋润。
中午时分,县委常委、副县长、公安局长沈鹏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他大踏步走到杨伯君面前,主动伸出手,热情地说道:“杨老弟,今天辛苦啊。走,中午我带你去吃点好的,放松一下。下午啊,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杨伯君连忙站起身,双手握住沈鹏的手,眼神中带着一丝感激:“沈局长,这案子已经破了吗?”
沈鹏哈哈大笑,拍了拍杨伯君的肩膀:“案子哪有那么容易破,有老万他们在外面侦查。破不破,说句实在话,哪是咱们说话间就能破的,要讲证据啊,领导不管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杨老弟,你现在还不是领导,以后当了领导之后,也一定要为底下干活的兄弟多说几句好话。” 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调侃,又似乎隐藏着更深的意味。
杨伯君有些为难地说道:“沈局长,如果这案子没破,我可不敢回去。朝阳县长专门交代了,让我代表县政府在这里督办。”
沈鹏闻言,脸色微微一变,扭头看了一下门后,确定没有人后,压低声音说道:“这不是胡扯吗?这不是对同志们的不信任吗?还非得搞什么督察室督办。你懂不懂公安业务?你拿着国家的工资,在这里看上一天报纸,督办什么啊?你来不来,同志们还是一样该工作工作,该干活干活。我们干革命工作,难道还看领导在不在?公安局一年破几百起案子,有哪一起是县委、县政府跟着督办的呀,这不是扯淡吗?唉,咱们两兄弟都是东洪人,这些话我还只有敢当着你说。小杨老弟,心里还是要有杆秤啊。”
杨伯君听了沈鹏的话,心中涌起一种被尊重和重视的感觉,连忙说道:“沈书记,您客气了,我呀,也很无奈。这样,中午咱们就在公安局食堂吃吧。”
沈鹏不屑地撇了撇嘴:“公安局食堂,说句实在话,连猪都不吃,天天吃豆角。公安局对面有家狗肉馆,走,两兄弟想喝几杯酒。” 他一把拉住杨伯君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