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在清水镇，是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头蛇。
苗姨说，他刚出生的时候灵力低微，一碰水就会现真身。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靠爹爹给他输送灵力来维持人形。
苗姨还说，第一次见到他九个脑袋争先恐后地嗷嗷大哭时，只觉自己耳朵嗡嗡嗡地响。
苗姨说的这些他都已经没有印象了，那时候他太小了，就连他们说的爹爹日日带他去海里游水的事他也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有一年春天，他在院子里戏耍，微风拂过，空气中都是淡淡的花香。
突然之间天雷滚滚，一白发老人立于他眼前。老人的袍袖拂过，他只觉是眨眼的功夫，就已置身于一片丛林之中。
当时他心里自然是极害怕的，但娘亲说过，遇事要冷静，不能只顾着哭，要学会和敌人周旋，然后等爹爹来救他。
娘亲说，无论多难，爹爹一定会来救他。
虽然他不是很懂怎么个周旋法，但他知道别轻易惹怒对方总不会错。
老人告诉他，他可以唤他一声“爷爷”。
“老爷爷。”
“是爷爷。”老爷爷纠正。
老爷爷知道他爹爹和娘亲是谁，老爷爷还会闭眼为夜睁眼为昼，那是他见过的最厉害的法术，看起来是个很厉害的人。
“你能教我一些法术吗？”他想，这算不算是娘亲说的“周旋”？
“当然可以，如果你想学的话。”
老爷爷牵着他的手，带他往树林深处去。那双手很大，手掌厚实，几乎能把他整只手都拢在掌中，暖暖的。
山里常年都被和熙的阳光照拂着，只偶尔会下一些绵密的细雨。
他趁老爷爷不在山里时，试着逃跑过几次，但都困于禁制，最后只得作罢。
老爷爷在山里的时候对他很和善，总笑盈盈地与他说话，还尽心传授他修炼灵力的心法…日子久了，他渐渐觉得老爷爷似乎不像是想要伤害他的样子。
他就这样在山里待了不知多少年…直到有一日，山林间破天荒地下起雪来，鹅毛般的雪花弥漫在天地间，无穷无尽。
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他终于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洁白的袍袖飞扬，满头白发随风飘动。
是爹爹！
相柳见到他的那一刻，眼里闪过一抹诧异。
“爹爹！爹爹你终于来了！”
他向相柳飞奔而去，娘亲说的没错，不论他在哪里，爹爹都会找到他，都会来救他。
相柳蹲下身子紧紧拥抱他，在他耳畔低声地呢喃，“阿晏…阿晏…”
“阿晏想念爹爹！”
他感觉到相柳的身子轻颤了一下，把他拥得更紧。
“爹爹，你是不是来救我的？娘亲呢？娘亲是不是在家等我们吗？”
相柳迟迟没有说话。
他轻轻拂去相柳发上的雪，又伸手抚摸相柳的脸，消瘦的脸颊冰凉得仿佛没有一丝温度，记忆中那双深邃明亮的眼里，此刻皆是浓烈的悲伤。
“爹爹，发生何事了？”
“你终于来了。”老爷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他见相柳抬眼看向老爷爷，眼里暗影绰绰，晦涩而哀伤。
“我和阿晏，等了你很久。”老爷爷又说。
相柳缓缓起身，弯腰对老爷爷郑重地行礼，“父亲。”
他看着老爷爷难得认真严肃的样子，这个人竟然…真的是爷爷？？
后来，从他们俩的对话中他大概明白，是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爹爹找不到娘亲了。
爹爹真是呆笨，竟把娘亲都给弄丢了。他心里忍不住埋怨。
那场大雪整整下了七日，地上的积雪都快把他淹没了。
自那之后，相柳会在白日里教他一些武功心法，有时还会教他读书认字。到了夜里，相柳就独自卧在树上喝酒。
有一次他下山去买酒，酒铺子的老板和他说，“喝酒伤身，大醉一场了又如何？醒来除了宿醉的头痛，什么都不能改变。”
他不是很懂，但当他把这话转述给相柳听时，相柳不屑地说，“我有九个头，是喝不醉的。”
相柳还告诉他，“酒并不能解忧，我喝酒只是因为…我喜欢而已。”
==========
娘亲醒后约摸三个月，他们告别爷爷，离开钟山，回到轵邑。
娘亲说，“这是你舅舅的老宅，一直有人打扫，无论我们什么时候来轵邑，都可以在这落脚。”
他怎么会忘记这个地方。
他记得那日早上，爹爹离家时如往常一样温柔地亲吻娘亲，娘亲抚着他身前的发，叮咛他万事小心，还说会给爹爹做他最爱的点心，等他回来吃。
下午的时候，他只是去给苗姨送个点心的工夫，娘亲也匆忙离家。
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爹爹和娘亲回来，院子里的花像被什么人施了法术，忽黄忽红地变幻着…他对九曲红尘的记忆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
他们在轵邑的宅子落脚不足三日，就有一穿着玄色袍衫的男子到访，男子眉目俊朗，不怒自威。身旁跟着一黑衣女子，干净利落，一张脸却甚是妩媚。
“小夭！”男子急切地大步跨入，险些被门槛绊倒，他身旁的黑衣女子连忙搀扶住男子的胳膊。
男子顾不得这些旁的，紧紧拥住小夭，一遍遍的叫着，“小夭…小夭…你终于回来了…”
他觉得男子这失而复得模样，像极了相柳当年在山林间见到他时的样子，那时相柳也是这般紧紧拥着他，一遍遍地唤着，“阿晏…阿晏…”
“你要抱到何时？”他蹙眉看着男子，心生不满。只有爹爹才能这样抱娘亲，其他人不可以。
男子这才回身看他，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地打量了好几遍，“相…你是阿晏？？”
这人…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阿晏，他叫玱玹，是你舅舅。”小夭笑说，“你仔细瞧瞧，可还记得？”
“阿晏都这么大了…”玱玹感慨，伸手想要拍他的肩，“长得和你爹真像。”
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玱玹的手在半空中短暂地停滞一瞬，回头对小夭无奈地笑了笑，“连性子都随她爹。”
“他只是怕生，性子可比他爹好多了。”
说话间，相柳从外面闲适地进来，扫了眼玱玹，说，“你倒是来得挺及时。”
“当年你带着小夭一走就杳无音讯，连阿晏都不知所踪。” 玱玹不满地说，听起来似有满腹的怨气，“我派人整个大荒翻天覆地地找了你们整整三百年，始终一无所获！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发生了些棘手的事，所以耽误了点时间。”相柳淡淡地说道，
他怔怔地看着相柳，相柳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自己这些年的悲伤困苦，一笔带过？
小夭接过相柳手中的酒壶，凑到鼻端嗅了嗅，忍不住对着相柳甜甜地笑。
经他这几个月的观察，通常爹爹和娘亲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是要及时主动回避的。
他拉起玱玹的袍袖就往屋外走，故意大声地说，“舅舅，陪阿晏去后厨看看晚饭准备得如何了。”
身后，隐约传来相柳清冷的声音。
“夫人嫌弃我性子不好？”
“没有没有，你听岔了，我说阿晏呢。”小夭诚恳地说，“哥哥说他长得像你，容貌俊美。我说可惜了，性子没有随他爹。”
“哦。”
小夭端起酒壶啜了口梅子汤，笑眯眯地说，“还是夫君买的梅子汤最为清甜。”
“让我尝尝。”
他轻叹口气。
玱玹问，“怎么了？”
“没什么。”
他只恨自己脚程不够快，听觉又太过灵敏。
后来，玱玹和他说了很多话，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个舅舅竟是轩辕王，整个大荒都是他的疆土。
玱玹问他，“你有想过上紫金顶吗？帮舅舅守卫疆土，打理国事。”
他看着玱玹的笑容，分明是和善友好的，可不知为何，他脑海中想起的全是爷爷平日里和他说的各种王侯将相的故事。
他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答，“娘亲说，舅舅是个好帝王。天下万民能有这样的王，是万民的福气。阿晏只想做舅舅的天下万民，不想做舅舅的朝臣。阿晏也不懂如何打理国事，守卫疆土。”
玱玹笑笑，耐着性子说，“舅舅可以教你如何治理天下。你是西陵一脉的嫡亲骨血，你不仅仅是舅舅的臣子，将来这天下都可以是你的。”
他摇摇头，说道，“阿晏不懂这些，阿晏也不要这个天下。娘亲同我说过，天地间有各种各样有趣的人和事，爹爹在阿晏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的风景。阿晏也想要去游历大荒，看遍天地间的壮阔与美好，像爹爹那样，壁立千仞，胸怀宽广。”
玱玹低头轻笑，略有些无奈，“你娘倒是教了你不少。”
“娘亲病了很多年，爹爹这些年过得很艰难。阿晏是在山里长大的小孩，没见过什么世面，平日里和爷爷最为亲厚。”他坦言道，“至于小时候的事情，都记不太清了。”
玱玹不再说话，只仰头看着满天云彩，夕阳的余晖渡在他身上，看起来竟有几分落寞。
玱玹说他小时候与他也很是亲厚，若是没有那场意外，也许有些事就会不一样了。
他猜不透玱玹的心思，也不想去揣测。
毕竟，他对儿时的这些记忆都很模糊了，如今偶尔回想起那些年，记忆里只剩一场又一场的大雪纷飞，和再也没有露过笑颜的父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