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伯陆,昴苍山。
此时不过卯时方至,还有零碎星子稀稀落落挂在天幕上方,一轮淡月尚是隐隐约约,但云下已然升腾起来了万点灯火,彩光耀目,极是华美,如是一片琉璃光海,真个璀璨陆离。
在数条入山大道处,皆布有一座丈许高大的朱红门户,斗拱处悬挂串串金穗,随风飘飘漾漾,声音悦耳。
几个专司往来迎送的执事脸上堆笑,正领着一群童子在登记姓名,人来人去,好不热闹。
而昴苍主峰处的那座偌大殿宇此刻更无什么冷清气息。
明烛摇曳处,只见人影绰绰,处处皆是美冠华服!
“这般神态,看来是又起不纯心思了……但老祖可是元载世族的出身,一路自倾轧算计里拼杀出来的人物!不论是身家或本事,你们哪配同老祖放对?”
大殿当中,中年文士模样的昴苍派主正在同几个伯陆强宗的领袖欢声谈笑,时不时还要招呼入殿宾客,稽首见礼,俨然一副主事者的模样。
不过此时他忽觉一道不忿视线遥遥落来,在自家身上定了一定,杀意隐隐。
昴苍派主微一侧身,向外间望去,恰是见得一班仪仗队伍上了山顶。
而视线主人正是这羲平地的名义主宰,羲平地君。
他暗笑一声,心下冷讽了几句。
在随手将金樽递给候在一旁的童子后,他竟不闪不避,也不降阶相迎,只大剌剌点了点头,便算作是见礼了。
地君与昴苍派之间素有不睦,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在场之人皆是羲平地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对此自然一清二楚。
不过今番昴苍派主如此倨傲,分毫不给颜面,赫然是将两家的不和摆在明面上。
在多心者看来,更是有一层在逼人站队的意思。
于是本一片热闹的殿中遂陷入沉寂中,气氛不甚自然。
此时两个面露尴尬之色的元神真人移了目光,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他们平素虽是慑于真君严辕威势,对昴苍派多有言听计从的讨好举动,但两家自祖上起便与地君出身的那方青枢洞交情不浅,更受过青枢洞的恩惠,眼下自不好冷眼旁观。
不过未等这两位硬着头皮上前打圆场,猛然地面颤动,连带着整座峰头都震了一震。
一股锋锐至极的剑意贯空而来,似可一剑便将这偌大殿宇给劈作两半,势焰凶狠,咄咄逼人!
“地君是羲平的万民之长,巍巍真王,你如此不敬,是欲反耶?”
在地君身后转出一个人来,冷声斥道。
昴苍派主见那人约莫三旬年纪,朱冠缁衣,面带一股不加掩饰的傲岸之色,似面前诸修并无一人值得他过多注目。
而他已然按剑上前,眼神不善,只待昴苍派主一言不对便要发剑去砍。
这等张狂之举看得不少人眼皮跳动,神态愈发尴尬。
“法桐宗辛纯,这厮还是如此目中无人,不分场合的胡闹!真以为修成了个剑道六境,便可在伯陆肆意横行了?”
昴苍派主心下不屑,面对这责问也懒得多理,只是一对大袖无风自动,身上气机渐次攀升起来。
便在两人互相对峙,殿中大多宾客也默契站立昴苍派主身后,表明立场之际。
剩下的不是在看热闹,便是表情莫名,一双手颇有些不知该往哪放。
而见气氛着实不对劲,恐真闹将起来不好看。
一个伯陆大宗的耆老终忍耐不住,清咳了两声。
他刚欲劝和,忽一股磅礴压力袭来,来势沉重!
在场诸修面色齐齐一变,只觉是陷在了深沼当中,拔足不得,两肩似背了山岳一般的沉重。
纵然是元神中人亦气息不畅,体不安适。
“严辕!”
辛纯暗暗咬牙。
在严辕有意为之下,他所承受压力当是最大,一股寒意顿上了心头、
便在辛纯忍耐不住,欲起了剑遁抽身而走,暂避其威时,一道爽朗笑声响起,那压力又敛去无踪。
抬头只见一团辉煌金云落来,严辕脸上带着丝笑,手执白玉圭,在他身后跟着两个捧香童子,炉烟袅袅,叫满地都是氤氲之气。
“今番好不容易才邀来太和真人及几位英豪前来作客,这可是难得福气,些许小事罢,你几位何必要为此大动干戈?”
严辕抬眼一瞥,对昴苍派主斥道:
“地君特意拨冗,你身为东道主人,还不速将宾客迎一迎!”
严辕这话虽是在训斥自家人,但从始至终,他都未往羲平地君和辛纯等人所在方位看上一眼,似那处只是些纤悉微尘,不值一哂。
昴苍派主脸上浮起笑来,老实应是,打了个稽首后,便主动伸手去迎。
羲平地君虽甚是不忿,但严辕给了台阶,他也不敢不下,同昴苍派主假意应付两句,便也入了殿。
眼见自家地君都是这做派,剩下如辛纯等人尽管恼怒,但也只得有样学样,跟着上前。
“真以为傍上了魔黎教这颗大树,你便能同我争夺伯陆的治世大权?你父活着时候都要对我俯首帖耳,何况是你!当年选一个青枢洞出身的人当地君,不过是为了方便我在幕后筹划罢。
早知如此,昔日在功成返虚后便不应回元载主家拜山头,而应先废了你父,不然地君这位也传不到你这蠢物头上来!”
见羲平地君携来的那群人里,不仅有辛纯等元神真人,其中更有一名身着白缎百褶宫裙,披帛绕肩的少女,容貌娇美柔媚,直似一树梨花。
严辕想起那位玉宸的太和真人在传闻中似还未有妾室,更莫说道侣。
他微微冷笑一声,倒也明白了自家这位地君的心思。
如今的羲平地君共有两女。
长女是嫁与了法桐宗主辛纯,整座地陆都赫赫有名的六境元神剑修。
正因此举,羲平地君才渐渐笼络住辛纯,将这位收为了臂助。
至于那小女,便是殿中这宫裙少女了。
严辕虽对一干小辈并不在意,但在同门下闲聊时候,也知晓地君这小女是个风雅名姝、才情并丽,素来被地君视为掌中瑰珍。
昔年不知几多高门大宗致礼求娶,但都被一一婉拒了过去。
途今番地君将他这小女都是带了出来。
他这用意……
迎着昴苍派主探究的视线,严辕只对这后辈略一摇头,示意无需多管。
他在同几个殷勤上前问候的大宗宗主略作客套后,便大步迈过门槛,在诸修簇拥下走向坐席。
而随严辕举起酒樽,一时间呼朋唤友声不绝,场间高谈阔论再起,又是一阵热闹。
因得悉今日竟有大天的真传要过来,接了严辕请帖的各大势力都是连忙请出了自家老祖,亲来作陪,好认个眼熟。
不仅仅是伯陆,便连峒陆几家未曾接得严辕请帖的宗门也不知是从哪收到的风声,亦纷纷不请自来。
如此多的道统主人齐聚一处,这着实是一桩难得盛况。
放眼过去,只怕也唯有当年那册立地君时的声势,才能比拟!
“你说……此事真能成?”
与严辕那处的热闹不同,在羲平地君处,只有寥寥几个人上前问候。
羲平地君眼中闪过一丝羞愤之色,忙对一旁的辛纯传音一句。
“这世间之事,往往无利不起早,魔黎教终究是忌惮严氏,不肯过多出力,若仅指望他们来助我等驱逐严辕,恐怕是痴心妄想……地君若想真正做羲平真王,只能是盘外出招了!”辛纯沉声传音。
“可是……可是……”
羲平地君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摇头不言。
他平素在外人面前虽多有胆怯之举,但心底到底一股骄矜习气难消,从来都是不甘屈于人下的。
尤是在幼年见识了自家父亲对严辕的种种谄媚讨好后,更是暗暗打定主意,要将严辕给逐出伯陆,自领权纲!
不然他也不会在侥幸傍上魔黎教后,便与严辕顿然反目,一反先前的恭顺小心态。
可严辕毕竟在幕后主宰了伯陆数千载,可谓积威甚重。
要在堂前与严辕彻底作对。
说句实话,他其实也并无这个胆子。
且陈珩对自家小女和那开出的好处是否能看上眼,这事上,他更是迷茫……
便在羲平地君思绪纷飞时候,不知不觉便是数个时辰过去,顷闻鼓乐声音传来,悠扬清越。
殿中自严辕以下者闻得此音皆面色一变,不约而同出了殿中,将衣冠一整。
放眼一看,天角毫光灿烂,在无数大戟长戈、铁甲盔缨的簇拥下,隐可见是一方金车碾过云巅,正堂皇飞来。
“元载严氏门下,伯陆昴苍山执掌严辕,见过太和真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迎着不少修士尤其是羲平地君错愕目光,严辕赫然是以返虚真君之尊当先一礼,放声大笑道。
……
……
烛灯辉煌,香烟馥郁。
在从金车下来,同严辕这等伯陆东道主见礼过后,陈珩几位也是被殷勤引入殿内,又推辞了一番主座,这才依次坐下。
对于今日这宴,严辕极是重视,不仅请来作陪的都是各大道统主人,连舞乐美姬亦有别于凡俗,不似地陆当中的享乐。
而在酒过数巡,打发了一波又一波人后。
陈珩与许稚、袁扬圣对视了眼,倒也是心照不宣。
今番这宴虽说是看似和睦,但严辕和羲平地君间的矛盾,明眼人一看便知。
其实两者先前倒有过一段和睦光景,只是自从须延天的魔黎教不知为何来横插一脚之后,两者间关系便日益冷淡。
若非是顾忌那魔黎教是否会出手相帮,只怕严辕早起了刀兵,叫地君换了个人选。
“说来有趣,严辕真君如今是养虎为患了罢,当年若无他相助,地君位置上,岂会坐着眼前这位?”
陈珩耳畔忽响起袁扬圣传音,带着些调笑意味:
“不过今番两者暗斗,两人都似将陈兄你当做了盘外杀招,陈兄是如何作想?我看那地君之女倒是姿容端秀呵!”
陈珩摇一摇头,抬眼时候正对上那宫裙少女看来视线。
后者立时红晕满颊,满眼娇羞之色,再不敢对视,只将纤手紧捏着香囊。
这景状看得羲平地君心下大悦。
他同辛纯交换了个眼色,于是这位享誉伯陆的剑道俊彦便捧起酒杯,郑重来到陈珩面前。
“真人安好。”
辛纯脸上忙挤出笑来。
辛纯虽说是自负这一身剑道修为,性情桀骜,但在陈珩面前,却也是暗暗陪了个小心,远不敢放肆。
毕竟他于元神修得了剑道六境,已是令人震惊,被誉为是伯陆将来或可以自开一道的剑修。
可面前之人仅在金丹境界便也做成了这等成就,且还能使用剑法来,更上一层。
便是抛开了身份权势不提。
对于陈珩这人,辛纯也是既敬且畏,不敢造次。
而客套几句过后,辛纯忽递了一道剑意过来,然后恭谨一礼,退回伯陆地君身侧。
陈珩在消化完剑意中的讯息后神情如常,脸上并无什么动容之色。
直至又过去半个时辰,他才同许稚、袁扬圣几位点一点头,又与诸修作别后,便被侍者领到一处极清幽的水榭当中。
来到此间,陈珩环目一扫,心下了然。
他也不用女侍伺候,径直往榻上一坐,便开始闭目调息起来。
而果真如他所料,不多时候,便有叩门声音轻轻响起,随陈珩道了声有请后,严辕身形便出现在庭院当中。
“严真君不必多礼了,伯陆争端我本无心插手,更何况是受了天降草这等大药,我还有要事在身,稍后不久便要去往宇外……”
见严辕进来便要行礼,陈珩并不愿受,干脆起身言道:
“伯陆之事,还请真君无需在意陈某意思。”
听得陈珩这坦荡言语,严辕一时微怔,然后便好似卸了重担般,不由呼出口长气,浑身轻松。
他嘴唇一动,再三言谢过后,腰间忽又飞出一枚牌符,自牌符中传出一道洪亮笑声:
“好,好!区区蜗角之争,果真还不至于被太和真人放在眼中!”
严辕见状微微笑了一笑,便出了门去。
“不知阁下是?”陈珩也不惊讶,问道。
“严氏,严谦之。”
那人笑道:“起初我还担忧真人所图过大,严某这点微薄身家,恐难应付,不料真人竟是如此高义,这倒着实是意外之喜。”
陈珩闻言也知这位严谦之应是严氏的嫡脉中人。
看方才做派,严辕严真君,如今说不得便是托庇于严谦之这一脉。
在陈珩思忖间,严谦之似犹豫了一刹,又道:
“既陈真人如此敞亮,省了我与辕老的一番功夫,那严某便也索性投桃报李,说个关乎你们玉宸真传的讯息,以为回报罢……
不过此事听听就罢,也莫太当真,便算作酒后的谈笑了!”
“我宗真传?”陈珩微微皱眉。
“当年嵇法闿真人失陷祟郁天之事,陈真人想必应有耳闻罢,可这来龙去脉,倒是众说纷纭,并无个定数传出,好巧不巧……”
严谦之顿了一顿,缓声开口:
“昔日失陷在祟郁天的,便不止一位玉宸的嵇法闿真人,在下的三兄,同样也是其中之一。”
“令兄也从祟郁天中脱身了出来?”
陈珩一讶。
“倒也不是,逃出来的只有嵇真人一位,其余如真武山晏寒、亿罗宫徐龙柱、大须弥寺灵慈禅师、法圣天尤仲、青姆神国的陶青崖……这些厉害人物皆是陷在了祟郁天内,当下也不知死也未死。”
严谦之很是感慨:
“而我三兄肉身已坏,元灵浑浊,只是叫一道分魂侥幸遁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