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小E站在舷窗前，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太平公主静立一旁，手中那卷自动翻动的《唐律疏议》虚影凝滞不前，金桥符文黯淡无光。
“它……在痛苦。”梅小E的声音干涩。深层量子扫描图谱在她视网膜上叠加呈现——地球的磁气圈正在疯狂震荡，原本无形无质的集体潜意识海洋，那阿赖耶识之海，此刻沸腾如滚粥，散发出只有高维传感器才能捕捉到的、代表极度紊乱的猩红色波纹。
“不是痛苦，”太平公主指尖轻点，调出另一组数据流，那是从全球各地“源心”节点反馈回的、已被严重干扰的信息碎片，“是排斥。地球的‘藏识’，正在拒绝我们。”
警告信息以最高优先级强行切入主控屏，来源是月球背面的“望舒”观测站。画面剧烈抖动，勉强能分辨出地球大气层高处，凭空凝结出无数灰白色的云团，那不是水汽，而是高度浓缩的……意识粒子流。
“全球紧急播报……异常降水……重复，异常降水……接触即……”播报员的影像在雪花噪点中扭曲、消散。
第一个雨滴落在撒哈拉沙漠边缘的新迪拜塔尖。那不是水，是一滴沉重如汞液的灰色物质。它没有溅开，而是无声无息地包裹住塔尖的金属结构，以及结构内的一切生命信号。金属没有腐蚀，植物没有枯萎，动物没有死亡——他们只是……停止了。所有代表个体意识的脑波活动，在接触的瞬间，被彻底抹平，归于一条死寂的直线。肉身完好，却成了空壳，如同被瞬间抽走灵魂，重新落回行星集体潜意识的汪洋，不再有“我”。
“意识暴雨……”梅小E喃喃，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她看到城市在灰色的雨幕中成片熄灭，不是爆炸，不是崩塌，是比死亡更彻底的寂静。喧哗、争吵、爱恨、记忆……构成人类文明的一切喧嚣，在雨水中无声无息地溶解。
“地球启动了它的‘洪水’，”太平公主闭上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为了洗涤罪孽，而是为了清除……我们这些寄生在它‘藏识’中的异常细胞。”
星舰强行突入近地轨道，下方已是灰蒙蒙一片死寂。仅存的几个抵抗信号微弱如风中残烛。突然，一个被多重加密的古老信号接入，源头直指马里亚纳海沟深处，那个曾发现蜥蜴人生物编码残迹的区域。
信号解析，是一幅构造复杂至极的地下结构图，标识着超越现代人类工程能力的维生与防护系统。旁边标注着冰冷的名称——“方舟基因库”，以及一行更小的、令人窒息的数字：最大意识承载容量 - 10,000,000。
一千万。对于暴雨前近百亿的人口。
几乎在破译完成的同时，来自全球残存权力中心的通讯请求如潮水般涌来，挤满了通讯频道。争吵、哀求、威胁、绝望的哭泣，通过扬声器炸开，在主控室内回荡。
“必须立刻启动‘诺亚筛选’！”m国代总统（原总统已在仙女座事件中精神崩溃）的面孔因激动而扭曲，“按照基因优越性、社会贡献度、知识储备……”
“放屁！”欧罗巴联合体的首席科学家粗暴打断，“这是文明火种！应该优先保存艺术家、哲学家、历史学家！保证文明的灵魂！”
“资源！要考虑资源！”新苏维埃的代表捶打着桌面，“工程师！农民！战士！没有他们，躲进去也是等死！”
“孩子们呢？！”一个来自南大陆的微弱信号泣血呼喊，“人类的未来呢？！”
梅小E猛地切断了所有外部通讯，世界瞬间安静，只剩下星舰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窗外那吞噬一切的灰色雨幕。她转过身，看向太平公主，看向刚刚走入主控室、面色苍白的星际意识信使——那个曾失踪三年的女孩。
“没有筛选标准，”梅小E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杂音，“任何标准，都是对‘人’的背叛。”
她的目光投向主视图一角，那里显示着“方舟基因库”的内部结构透视图。在核心区域，标记着一种处于封存状态的古老技术——“意识纯净度锚定协议”。那是蜥蜴人文明在逃离母星前，用来保存本族最后火种的技术，基于对个体意识独立性与完整性的极端强化，但也因此，容量被限制在了一千万这个残酷的数字。
“去海沟，”梅小E下令，声音恢复了钢铁般的冷静，“‘鲲鹏’号最大功率，我们强行降落。”
星舰化作一道流火，刺破愈发浓密的灰色雨幕，冲向那颗正在对自己子民降下终极审判的、悲伤的星球。
突破大气层的过程如同穿过一片粘稠的、充满恶意的意识泥沼。舰体外壳不断传来被灰色雨滴撞击的闷响，每一次撞击，都让内部的维生灯光一阵闪烁，仿佛连星舰的“机械意识”都在颤抖。
“意识屏障过载27%……35%……”AI的报警声冰冷无情。
太平公主展开《女则》，银丝符文缭绕周身，试图以盛唐的秩序光辉稳定周边空间，但灰色的雨滴附着在能量屏障上，不断侵蚀，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梅小E双手按在控制台上，《洗冤录》与《黄帝内经》的符文在指尖流淌，化作一道道金色的修复指令，修补着被侵蚀的屏障缺口。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星际意识信使则闭目悬浮在舰桥中央，身体周围荡漾开微弱的量子涟漪，她在尝试与地球那狂暴的阿赖耶识进行极其危险的浅层连接，寻找暴雨的规律，寻找一丝……渺茫的生机。
“它们……很悲伤……”女孩睁开眼，瞳孔中倒映着无数破碎的记忆光影，“地球……太累了……”
终于，“鲲鹏”号拖着残破的躯体，如同受伤的巨鲸，一头扎入狂暴的太平洋，朝着海沟最深处的黑暗下潜。
压力读数疯狂攀升，外部摄像镜头被深海的绝对黑暗和不断沉降的灰色絮状沉淀物遮蔽。只有声纳和量子扫描图谱勾勒出下方那个庞然大物的轮廓——一座镶嵌在海沟岩壁上的、风格迥异的巨型建筑。它并非人类所知的任何建筑形态，更像是某种活着的、覆盖着生物质装甲的堡垒，表面流淌着与当年“鲲号”上相似的、但更加完整和复杂的生物编码光芒。
“方舟基因库”入口，是一张如同巨兽利齿般交错开启的生物合金闸门。门前，已经聚集了数十艘大小不一、破损严重的船只和潜艇，更多的人穿着简陋的潜水服，甚至只有肉身，漂浮在冰冷的海水中，用尽最后力气拍打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他们的面孔在“鲲鹏”号探照灯下扭曲，写满了绝望与最后的乞求。
看到“鲲鹏”号这艘明显具备高等科技的星舰降临，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一些人疯狂地游过来，徒劳地试图抓住星舰的外壳；更多的人则是用身体组成人墙，堵在入口前，眼中燃烧着愤怒与不甘的火焰。
“滚开！你们这些特权者！”
“要进一起进！否则谁也别想进！”
通讯频道里充斥着污言秽语和歇斯底里的诅咒。
梅小E没有理会，她操纵“鲲鹏”号，利用尚存的能量护盾， gently yet firmly 地将人群推开一段距离，同时将舰首对准了那扇生物合金闸门。星舰腹部，一门结合了符文科技与量子能量的共振炮开始充能，发出低沉而危险的嗡鸣。
“我们不是来抢夺资格的，”梅小E的声音通过外部扬声器传出，在海水中显得有些失真，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是来，打开它。”
话音未落，粗大的能量光柱轰击在闸门接缝处。没有爆炸，只有刺目的光芒和剧烈的能量震荡。门上的生物编码疯狂闪烁，试图抵抗，但在“鲲鹏”号集中火力的冲击下，那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警告：舰体能量剩余18%……15%……”AI的声音再次响起。
“继续！”梅小E咬牙。
闸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如同巨兽哀鸣般的巨响，那交错的利齿状结构猛地向内收缩，然后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后面深不见底的黑暗通道。一股混合着消毒剂、营养液和某种古老尘封气息的味道涌出。
门前死寂了一瞬。
下一刻，幸存者们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向那唯一的生路。哭喊声、叫骂声、肉体碰撞声、被踩踏者的惨叫声……在这深海地狱入口奏响了一曲文明末日的交响。
梅小E关闭了外部影像，深吸一口气。
“我们最后一个进去。”她说。
“鲲鹏”号缓缓驶入方舟内部，厚重的生物合金闸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外面那片灰色的死亡之海，以及那些未能进入的、绝望的拍打声和诅咒，彻底隔绝。
门内，是冰冷的、泛着幽蓝微光的庞大空间，以及一千万个，承载着人类最后希望的……意识休眠舱。
而窗外，灰色的暴雨，依旧无声地、执拗地覆盖着整个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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