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身经百战，从一个小作坊、一个小门脸，一步步打拼到今天拥有千百人规模、数万平米厂房的行业大佬？
他们熟悉生产的每一个环节，精通成本控制的每一个细节，玩得转出口退税的各种门道，也能和形形色色的外商、供应商周旋。
可要说像陆江河这样，跳出日常经营的琐碎，站在整个行业发展的高度，去思考未来十年、二十年的格局和方向，坦白讲，他们很少这么做，或者说，从未想得如此系统和深入。
他们又哪里知道，这些在他们听来极具前瞻性、甚至有些“危言耸听”的判断，对于陆江河而言，不过是上辈子亲身经历、目睹过的产业变迁史罢了。
那些未来会遇到的坑，那些转型升级的痛，那些最终在浪潮中脱颖而出或黯然离场的企业案例，有不少迄今为止还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他现在所做的，不过是把未来的“标准答案”，提前泄题给了眼前这群尚在迷茫中摸索的探路者。
沉寂中，李发成缓缓端起了面前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酒。他看着陆江河，脸上那份商人的精明暂时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惊讶，有佩服，或许还有一丝被点醒后的豁然。
“陆县长，” 李发成开口了，他的普通话依旧带着浓重的南粤腔调，“真系（是）冇（没）想到，你对我们家具这一行，有这么深的见解。”
“不瞒你说，我们这个行业，现在确实是遇到不少难题，大家心里都有些迷茫。刚才听你一席话，真系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啊！好多嘢（东西），我们平时可能也隐约感觉到，但就是冇（没）你讲得这么透彻，这么……一针见血。”
他举起酒杯，对着陆江河：“陆县长，你这番话，不单单是招商引资的诚意，更是对我们这些做实业的人，一份实实在在的点拨。呢（这）杯酒，我李发成，代表在座的各位兄弟，敬你！感谢你的指点迷津！”
陆江河见状，也连忙端起自己的酒杯，脸上挂着谦和的笑容：“李总，你这话就太抬举我了，言重了，言重了。”
他微微欠身，对着众人说道：“我也就是站在局外，胡乱说了几句不成熟的看法罢了。要说对行业的理解，在座的各位老板才是真正的行家，是专家。我这点道听途说，哪里比得上各位几十年的实战经验？”
“其实啊，我相信很多道理，各位老板心里明镜似的，早就盘算好了未来的门路，只是大家都是干实事的人，不喜欢挂在嘴边说罢了。我这算是班门弄斧，抛砖引玉了。”
这话自然是给足了在座各位老板面子，既捧了他们，又显出了自己的谦逊。
至于他们是不是真如他所说，早就想到了这些，陆江河心里明镜似的——真够呛！
真要是有这般高瞻远瞩，并且已经谋划好了转型升级的路径，恐怕今天也不会因为那点稽查风波就如此被动，更不会如此纠结于明阳眼下的硬件条件了。
说到底，大家还是困在既有的成功路径里，对未知的变革充满了疑虑和惯性。
“来，李总，各位老板，我敬大家！” 陆江河举杯示意。
“干！” 李发成也是个爽快人，当先响应。
“干！” 其他老板也纷纷举杯。
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五粮液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将刚才那略显沉重的气氛冲淡了几分，包厢里的热络劲儿似乎又回来了些。
李发成放下酒杯，用餐巾擦了擦嘴，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掌控局面的大佬派头。
“好！陆县长这份见识，我们服气！” 他先是肯定了一句，接着便顺势将话题引向下一个层面。
“关于行业大势和长远发展的问题，有陆县长你这番话打底，我们心里也有数了。这个问题，咱们姑且先放一放，容我们回去再好好消化消化。”
“接下来，咱们是不是可以倾倾（谈谈）第二个问题了？也是我们这次来，非常关心的一个实际问题。”
陆江河端坐着，右手微抬，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陆县长，各位老板，行业大方向的事，我们信你。但做生意，最终还是要落到实处。”
“我们做家具的，讲究‘大进大出’。原材料运进来，成品运出去，冇（没）有顺畅的物流，一切都系（是）空谈。”
“你想想，一套沙发，几张床，体积几大？占地方，又怕磕碰。运费占成本的比重，绝对唔（不）低。我们现在在珠三角，靠近港口，公路网又发达，铁路货运也方便，物流成本相对可控。但明阳这边...”
“我这几天也开车转了转，也听县里的同志介绍了。明阳四面环山，进来出去就那么几条道。我看来看去，铁路冇（没）有，水运更唔（不）使（用）讲。单靠公路，翻山越岭，这运输成本，怕是...啧啧。”
他没把话说死，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陆县长，不是我们挑剔，我们是真心想来投资。但这物流成本要是比珠三角那边高出一大截，比如高个两三成，甚至更多，那我们产品的市场竞争力，就要打个大折扣。这系（是）关系到我们能不能活下去，活得好不好的根本问题啊！”
李发成这番话，说得实在，也说得尖锐。
刚刚因为敬酒而升腾起的热络气氛，似乎又随着这番话冷却了几分。其他老板虽然没说话，但那专注倾听的表情，显然是高度认同李发成的观点。
李发成所言，字字句句，其实早就戳在陆江河的心窝子上。
物流！物流！这根硬骨头，从他踏上明阳土地的第一天起，就死死地梗在那里。
当初力排众议，甚至不惜动用各种资源，不讲规矩，半是请求半是死皮赖脸地从省里、市里抠出资金，硬是砸钱修了两条通往县外的沥青路，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想打通这闭塞山城的任督二脉吗？让明阳的资源能出去，外面的东西能方便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