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清澜定定地看着神情苦涩的连池，“扶瑶到底是怎么回事？”
连池长叹一声，看向悲伤不能自已的青衣。
青衣正缓缓起身，姿容清丽，举止优雅，不复先前失态。眉眼处的红肿还是泄漏了此刻的心情，她一脸木然道：“还是由青衣告知小友吧。”
“青瑶早该于百年前陨落，是我不愿让她离我而去，求了连池将青瑶残魂附在一名早夭的婴孩身上，这才存活至今。”
日出的余光照进屋内，大片阴影隐隐绰绰地遮掩了清澜的身影，她抖着手凄声道：“是、是我害了扶瑶！”
若不是她唤出扶瑶真名，让扶瑶认清自己已是已死之人……
青衣摇摇头：“与你无关。”
“青瑶乃我巫族之人，自出生便可以真名沟通万物。但青瑶之前的情况，与一般族人不一样。她的大巫肉身早已泯灭，仅余残魂。便是日日在五灵学宫这般灵力浓郁之地修行，拖得几百年已是上天垂怜……”
“如今巫灵觉醒，知晓前生，巫灵与人族肉身不匹配，自发、自发排斥起来，之前的咳血便是如此，”青衣拭去眼角泪水，接着道，“若然再不脱离肉身，轮回转世，只怕她仅余的残魂就会硬生生被困在肉身之内，成为一名活死人！”
青衣哽咽地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清澜却觉得心中仿佛天塌地陷般震撼。
山顶的风很大，吹得季清铭一身白衣道袍猎猎作响，但他怀中的扶瑶却不沾一丝风尘。
海天相接之处，渐渐显出日出的轮廓。
扶瑶斜靠在清铭怀中，远处金波荡漾，纵然眼神已无法聚焦，但依然凝视虚空，嘴角含笑。
“日出，美吗？”她忽然支起身子，无神的眼睛对准身旁的清铭。
清铭凝神远眺，稍稍侧身为扶瑶躲避迎面而来的海风，修长的手指稳定有力搭在扶瑶的肩上，缓缓道：“见之心折。”
扶瑶轻笑，“你总是忙于修炼闭关，我当年莫名担忧‘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时时要担心你心境方面跟不上修为，才想拉着你看一看日出日落，感受大道自然。但我却想岔了，像你这等家世，岂会不知此理？”
清铭默然不语，随手将落在扶瑶脸颊上的碎发挽耳后。
扶瑶慢慢摸索着清铭的手指，忽然道：“这会的阳光，暖和吗？”
——“若……若是青瑶不肯离开呢？”清澜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可以干涩到这种程度。
——“……巫族既以巫灵沟通万物，巫灵即将消散，那么全身感官也会慢慢迟钝，先是视觉……然后是触觉……”
清铭知她已经不能感受冷暖，紧紧回握扶瑶的手，沉默半响才道：“很温暖。”
扶瑶轻轻咳嗽几声，唇齿间满是鲜血的咸涩味道，但她似未察觉一般，忽而笑道：“清澜每日都在这山顶练剑，我曾听她说，这里有一株灵树。现在已是早春，可曾开花？”
——“接着是味觉、嗅觉……”
又是一阵大风，清铭静静看着灵花绽放，香飘四野，虚幻美丽到了极致。
扶瑶久久没有听见清铭的回答，便扯了扯他的衣袖道：“究竟怎么样？”
“暗香疏影、沉郁醉人。”
扶瑶一顿，随即有些遗憾道：“往昔年年见得不曾出奇，如今见不着闻不着才知后悔……”
“清铭，”她将头轻轻枕在对方肩膀上，花瓣打着旋儿轻拂在她的脸颊，“毁了你选择有情道的道基，百年来封印自己的记忆，我不后悔。”
纵然已虚弱无比，但她的声音仍然带着某种坚韧：“永远不后悔。”
——“最后，是听觉……”
扶瑶轻笑着，轻轻捶了清铭一下：“我快要听不见了，你莫不是连我最后的想念也不肯完成？”
季清铭一直以来沉稳的呼吸第一次被打断，他有些自欺欺人的淡淡道：“你不会有事。”
扶瑶苦笑：“我真的要支持不住了，你、你快说啊！”
——“那清铭大哥他……”
——“青瑶之所以不愿意转世投胎，大概全因清铭吧。”
——“扶瑶与大哥，是……恋人？”
——“曾经如此。”
——“曾经？”
——“……自从百年前扶瑶巫灵觉醒，被连池与我合力封印以后，他们便再无干系。扶瑶当日觉醒时，曾狠心打断清铭道基，有情道的道基。”
——“扶瑶……她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逼着大哥选了无情道吗？”
——“清铭终究做不到真正的无情，扶瑶既然巫灵觉醒，观其端倪，恐怕是为了斩却清铭最后一丝念想。”
——“……如何斩却？”
——“天道在上，誓言岂有不应之理。”
季清铭深深地看着扶瑶，那个在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里，那个曾经陪伴的身影。
扶瑶抓紧清铭的手，“你要让我死不瞑目吗！”她虽然极力掩饰，但指尖还是在微微颤抖。
清铭陡然一怔，他微微低下头，附在扶瑶耳边道：“扶瑶，……我不爱你了。”
此言一出，他顿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元神之中似乎又少了什么束缚。
扶瑶其实已经听不大清楚了，但她还是很欣慰地笑着，用着最后的力气缓缓道：“季清铭，我也……不爱你……”
她的身体一松，倒在清铭怀里，一团白色光芒自扶瑶体内冲出，绕着清铭转了几圈，冲着连池和青衣所在方向顿了顿，最终朝轮回之地飞去。
在白光渐渐消失在清铭视野时，他怀中的扶瑶肉身也渐渐化成灰，随风散去。能够以人族之身负荷巫族残魂百年，实在不易。
清铭看着空落落的双手，一身白衣，孑然而立。
日光倾城。
无情道大功告成。
此时的季清铭，才是真真正正的化神修士。
看着连池和青衣顷刻间苍老了十几岁的面容，清澜顿时明白了。
扶瑶！她……她已经……
一种难以抑制的窒息之感，紧紧扼住她的咽喉。
清澜默默回忆起扶瑶的一点一滴，但记忆中最深刻的，还是扶瑶看到清铭大哥时，那仿佛遇见一生至宝时的神情。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