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电台的声音逐渐变小，然后是缓缓的纯音乐，莫离的惊恐淡了一些，但是困倦上来，打了个哈欠，她缩到被子里，望着窗帘布外雨的影子，雨声和音乐声交织，她的哈欠不断，薄薄的泪水弥漫。
她拿起手机，退出广播电台，时间来到五点五十八分，走廊逐渐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咿呀一声，门推开了。
莫离翻了个身，瞧见凌锐向自己走来。
“睡不着吗？还是刚醒来？”凌锐拿起床尾挂着的病历开始写起来。
“做了些噩梦，醒来了，但又睡不回去。”莫离老实交代。
“什么噩梦？”
“唔，就像无限循环但是都找不到出口的噩梦，在水里，在空中，就像巨大的漩涡搅拌着我。”莫离尽可能描述梦里的场景。
“像搅拌凉皮一样搅拌吗？”凌锐一边写着病历，一边说出无厘头的话。
莫离愣了一下：“凉皮的话，虽然也是搅拌，但是不太像。只是听起来有点饿了。”
凌锐的笔尖在纸页上沙沙移动，没有抬头，声音却像穿过雾霭般清晰地抵达她的耳畔：“凉皮至少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搅拌。而你的梦，连个理由都不给你。”
莫离把半张脸埋进被子，声音闷闷的：“它要是肯讲道理，就不是噩梦了。”
窗外的雨声密了一阵，又缓下去，仿佛为他们的对话打着节拍。凌锐终于合上病历，把它挂回原处，然后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下。
“循环，找不到出口……水与空的漩涡，”他沉吟着，指尖轻轻点着膝盖，“听起来像是你的大脑在试图消化一些白天无法处理的信息，或者说，情绪。”
“我没什么情绪，”莫离下意识地反驳，但声音缺乏力量，“只是有点累。”
凌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几乎看不出来。“梦是心灵的潜流。白天，理智筑起堤坝，一切井然有序。夜晚，堤坝松开缝隙，那些被阻拦的、混沌的、未经雕琢的东西便奔涌而出。它们不需要符合逻辑，只需要忠实地反映你内在的风景。”
他顿了顿，看着她，“像搅拌凉皮，虽然是个玩笑，但某种意义上，梦就是那根筷子，把你意识里散落的碎片——焦虑、渴望、未解决的冲突，甚至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感知，统统搅和在一起，形成一种看似荒诞的叙事。”
莫离望着天花板，窗帘的影子在上面投下晃动的水纹。“所以，那个不断循环，永远找不到的出口……？”
“可能对应着现实中某个让你感到被困住，暂时无解的情境。或者，是一种更深层的、关于生命本身寻找意义的隐喻。”凌锐的声音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非安慰，“水，常常象征情感和潜意识。空中，或许关联着思绪、自由，或者虚无。漩涡，则是力量交汇、动荡不安的中心。你的心灵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混合反应。”
“听起来像化学实验。”莫离小声说。
“从某种角度说，是的。梦就是你的内在实验室。”凌锐肯定道，“它处理素材，进行合成与分解。虽然过程可能令人不适，但它是在工作，在为你的心灵寻求平衡与整合。”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只有雨声。
莫离感觉凌锐的话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剖开了她混沌的梦，露出里面精密而复杂的结构。恐惧似乎因此被稀释了一些，转化成为一种带着困惑的审视。
“那……梦有预兆吗？”她终于问出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人们总说梦是反的，或者梦预示着未来，她从未深信，却也无法完全不信。
凌锐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微微掀开窗帘一角，看向外面灰蒙蒙的、雨丝斜织的清晨。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身，光线在他身后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梦不是水晶球，莫离。它不直接展示未来。”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它的预兆，更像是一种来自你自身深处的预警或者提示。它用象征的语言告诉你：‘看，这里有个问题’、‘这个方向可能有危险’、或者‘你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是这个’。它展示的是可能性，是基于你当前状态和内在趋势的一种推演。关键在于你如何解读它，以及，你在清醒之后，选择如何行动。”
他走回床边，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医生特有的冷静，却又似乎能穿透那层疲惫。“反复出现的梦，尤其是噩梦，往往意味着那个核心问题一直没有被真正触及和解决。它就像一封未被拆阅的紧急信件，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被投递到你的夜晚。”
莫离沉默了。她想起梦中那无尽旋转的涡流，冰冷的窒息感和失重般的漂浮感交织。那不仅仅是恐惧，还有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仿佛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抵达一个安全的彼岸。这感觉，并非全然陌生。在白日的忙碌和刻意回避之下，它其实一直潜伏着。
“所以，找到出口的钥匙，不在梦里，而在醒着的世界里，是吗？”她轻声问，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凌锐点了点头，嘴角似乎有一丝极淡的、近乎鼓励的弧度。“梦给你地图，标出了你内心迷宫里的险阻和暗流。但走路，终究要靠醒着的自己。”
走廊外传来换班护士隐约的交谈声和推车滚轮的声音，现实世界正逐渐苏醒。雨势似乎更小了些。
莫离感觉困意再次席卷而来，但这一次，似乎少了一些惊恐的芒刺。那个巨大漩涡的意象依然在她脑海中盘旋，但它不再仅仅是吞噬一切的怪物，它似乎也成了一个需要被理解的信号，一个来自她自身内部的、笨拙而焦急的沟通尝试。
她慢慢闭上眼睛，轻声说：“我知道了。”
凌锐没有再说什幺，只是轻轻替她掖了一下被角，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脚步声渐远，门被轻轻带上。
莫离沉入睡眠的边缘，这一次，漩涡没有立刻出现。她仿佛漂浮在梦与醒的交界处，手里攥着一点从刚才对话中得到的、微弱的启示。而那把钥匙，似乎还隐匿在晨光与雨声之后，等待她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