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田垂头丧脑地跟在自家大哥何白身后，黑黄的大手在头上乱挠，头皮混着泥土刷刷地往下掉。
有团火从心底爆开，烧得他双眼通红，脚下无意识刨动，异常烦躁。
他不知道何白心中到底在盘算着什么，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要让北面来的人有来无回，大哥公然违背上面的命令，到头来他们都不会有好结果。
何白回头看了他一眼，吐出嘴边叼着的草杆，骂道：“别拉磨了，跟头驴似的，跟紧点，招子都给我亮起来，别把人跟丢了。”
“大哥，咱要跟到什么时候？”何田探头看了看，压低嗓子问道：“要动手就现在，前面就到城门口了，那里的守军可不少。”
何白不置可否，依旧尾随在萧景羲他们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
欧然感受到身后陌生的气息，眉头紧皱，他要是没记错，这几个人跟了一路，也不动手，也不离开。
到底是想做什么？
萧景羲察觉到欧然短暂的停滞，驱马靠了上去，“可有异常？”
“几个小毛贼罢了。”欧然故作轻松，没有将实话告知他，反而催促道：“陛下，前面就是城门，县城的守军如今都在城门口守着。”
漳县暴乱已经两日，守军丝毫不管城内的混乱，死守着城门不动，像是在等待援军到来。
可问题是。
他们是如何得知会有援军呢？
现在县令身亡，粮库失守，守军跟县衙的差役都难逃罪责。
漳县的守军难不成还有依仗？
萧景羲和欧然对目前的形势都感到迷惑，无论真相如何，漳县的守军一定有猫腻。
未及深思，不远处灯火通明，土灰色的城墙陡然出现在眼前，正是漳县唯一的城门。
萧景羲与欧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夹紧大腿，策马朝着城墙奔去。
距离城墙尚有十余米，便听到高处传来暴喝，“城内宵禁，任何人不得出城！”
吁——
欧然猛拉缰绳，身下棕红色骏马直立，发出清亮的嘶鸣。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亮金色的牌子，朝着城墙的方向亮出，金牌上明晃晃地刻着两个字——
“禁卫”
欧然单手拉住缰绳，高声道：“奉旨接管漳县，护军听命，速下城墙集结！”
城墙之上，先是一阵喧闹，接着又化为无尽的寂静。
欧然也不急，大喇喇地跨坐在马上，手肘撑在马头上，不时撸一下马鬃。
良久，城墙上传来一道浑厚粗重的声音。
“这位大人，咱们都是偏远小城的守军，没见过天子近卫，分不出令牌真假，敢问大人可有手谕？”
嘴角向两侧扯开，欧然脸上露出一抹生硬的笑意。
手中的金牌随着动作抛起，落下，再抛起，落下，周而复始。
“不认识令牌，那你认不认识老子手中这把宝剑？”
灯火跳动，晦暗不明。
欧然抬起头，火光在他的脸上映射，明暗分明，犹如一道分界线，划分出生与死的交界。
守城的将领看得心惊胆战，借着火把的光亮仔细端详，火光明暗跳动，禁军两个字却格外清晰。
更让他心慌的是，城下那人的脸总觉得有几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出处。
纠结许久，终究还是恐惧占了上风。
他朝着欧然高声喊道：“禁军兄弟稍候，本将这就召集人马。”
鼓声沉闷，之后，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城墙上远远传来。
欧然收起玩世不恭的浪荡模样，与身后的侍卫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自然而然地将萧景羲护在三角形的中心。
待到城上的守军下来，稀稀拉拉的队伍，看的萧景羲紧缩的眉心几乎扭成一个死结。
打头的将领快步上前，躬身行礼道：“漳县守军参将陈浩，率本县守军领旨。”
欧然没有为难他们，将手中的令牌和随身佩剑递了出去。
等对方检查完毕后，再次交还到他手里。
陈浩脸上的笑容此时灿烂异常，他们这个偏远小镇，竟然有禁军出没。
难不成是上天给他升官发财的机会？
嘴角咧到了耳朵根，他笑容扩大到有些谄媚。
“敢问禁军兄弟怎么称呼？不知陛下有何要务交予我等？”
欧然策马让开，萧景羲驱马上前，沉声吩咐道：“留下一队看守城门，其余人跟我们一同前往粮库。”
陈浩收起笑容，面露难色。
“怎么？我的话不管用？”
萧景羲刚想亮明身份，就听到陈浩犹豫不决地回答。
“不是，兄弟，现在粮库去不得，那群乱民疯了，见人就杀，咱们这点人过去不是送死嘛。”
“身为护军，就这么看着暴民冲击县衙，在城里烧杀抢掠，你可对得起身上这身铠甲？”
萧景羲神色凛冽，身上寒气阴郁得如牛奶般浓郁。
陈浩被他的气势吓到，连忙后退，口中嘀嘀咕咕辩解：“咱们护军只管城门，不管别的，再说，咱们的刀剑只能对着敌军，都是些穷苦百姓……”
“所以你就下不去手？”萧景羲冷哼一声，抢先道：“难道这城里的百姓就该死吗？”
“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大老爷知道什么？”
陈浩双眼瞪得如牛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声嘶力竭地朝着萧景羲喊。
“你们吃香的喝辣的，远在京城，官老爷一张嘴就说他们是乱民，你们见过只要粮食的乱民吗？要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冒着砍头的风险抢官粮？”
陈浩指着城门的手微微颤动，声音带上了哭腔。
“你们出去看看，城外到处都是尸体，受灾的百姓活不下去，跑到城外求助，他们却说是乱民，多少人走到半路，一头栽倒在路边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他们看得到吗？他们只在乎脑袋上的乌纱帽，看不到路旁的尸骨累累，看不到十县九空饿殍遍野，这样的父母官他们死得冤枉吗？
这群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你让我们对着他们痛下杀手吗？老百姓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
膀大腰圆的汉子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身后的护卫凑到欧然旁边耳语，一种名为无奈的情绪攀上了他的眉宇。
欧然策马靠到萧景羲身旁，垂头低语。
“陈参将家就在漳县，家里……已经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