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说谁来接咱们呀?
爸妈会来吗?
姥姥姥爷呢?
还是……就咱俩自己找回家去?”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紧张,又藏着按捺不住的雀跃。
离开家这么久,他早就记不清爸妈现在的样子了,只模糊记得姥姥总爱往他兜里塞糖,姥爷会背着他去胡同口看耍猴。
顾从卿正弯腰把最后一件行李捆结实,闻言直起身,揉了揉他的头发,眼里带着点不确定,语气却尽量轻松:“我也说不准。
出发前给家里打过电话,说今天到,但没说准具体时辰。
也许他们来了,正在站台上等着呢;也许路上耽搁了,没赶上。”
他顿了顿,故意逗他:“要是没人来接,你会不会失望?”
土豆愣了一下,小眉头皱了皱,随即又舒展开,用力摇了摇头:“不失望!
没人接咱们就自己回去!
我还记得咱家胡同口有棵大槐树呢!”
话虽这么说,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往人群里瞟,像是想从那些攒动的身影里,找出熟悉的轮廓。
顾从卿看着他故作坚强的小模样,心里有点软。
他其实比土豆更盼着能看见家人的身影,这几年在乡下,夜里想家的时候,总是d总是惦记着。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得稳住,毕竟身边还带着个小家伙。
“行,”他拎起行李,冲土豆扬了扬下巴,“那咱们下去找找看。
要是找着了,就跟他们回家,找不着,哥就带你坐公交,保准把你安全带到家,还能给你买根冰棍当奖励。”
土豆一听有冰棍,眼睛亮了亮,立马从铺位上跳下来,抓起自己的小书包背好,仰着头说:“那咱们快走吧!说不定他们就在门口等着呢!”
两人一前一后往车下走,刚踏上站台,一阵风就吹了过来,带着四九城特有的、混杂着煤烟和槐树香的气息。
顾从卿下意识地握紧了土豆的手,目光在攒动的人群中逡巡,心里默默念着:爸妈,我们回来了。
兄弟俩拎着行李,不紧不慢地跟着几个同样从容的乘客往出站口走。
顾从卿一手提着帆布包,一手牢牢牵着土豆,目光时不时扫过周围,既想快点看到熟悉的身影,又刻意压着步子,怕走得太急让孩子跟不上。
土豆则蹦蹦跳跳地拽着他的手,小脑袋东张西望,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
离出站口还有几步远,空气里忽然飘来一股熟悉的槐花香,混着点淡淡的肥皂味。
顾从卿心里一动,刚要抬头,就听见身边的土豆猛地吸了吸鼻子,小身子一下子绷紧了,随即像只快活的小鸟似的挣开他的手,踮着脚往人群里望。
“哥!哥!你看!是姥姥姥爷!”土豆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像含着颗糖,甜得发颤。
顾从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出站口的栏杆外,周姥姥正踮着脚朝里张望,灰白的头发在人群里格外显眼,手里还攥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
周姥爷站在她身边,背微微驼着,却依旧挺直了腰板,目光在出站的人群里仔细逡巡。
“姥姥姥爷!我们在这儿呢!”
土豆兴奋地挥起胳膊,小脸涨得通红,扯着嗓子喊,生怕声音被淹没在嘈杂里。
他使劲挣开顾从卿的手,拖着自己的小书包就往前跑,书包带子在背后一颠一颠的,像只快乐的小尾巴。
周姥姥听见声音,猛地转过头,看见朝自己跑来的土豆,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手里的手帕赶紧往眼角擦了擦,声音带着哭腔又透着欢喜:“哎哟,我的乖孙哟!可算回来了!”
周姥爷也咧开嘴笑了,脸上的皱纹像水波似的漾开,快步往前迎了两步,张开胳膊把扑过来的土豆稳稳抱住,粗糙的手掌在孩子背上轻轻拍着:“慢点跑,慢点跑,别摔着!”
顾从卿拎着行李跟上来,看着眼前这一幕,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周姥姥已经松开土豆,转而拉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暖烘烘的,带着点薄茧:“从卿啊,可算到家了,瘦了……也高了……”
话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
“姥姥,姥爷,我们回来了。”
顾从卿的声音有些沙哑,看着两位老人眼角的皱纹又深了些,心里又酸又暖,那些在乡下熬过的苦、受过的累,在这一刻仿佛都化成了轻飘飘的烟,只剩下踏实的归属感。
周姥爷拍了拍他的胳膊,力道不轻,带着股疼惜的劲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你爸妈单位忙,让我们先过来等着,家里都给你们收拾好了,炖着肉呢,就等你们进门开饭。”
土豆正趴在周姥姥怀里撒娇,听见“炖着肉”三个字,眼睛更亮了,仰起脸问:“姥姥,是红烧肉吗?我可想你做的红烧肉了!”
“是是是,”周姥姥被他逗笑了,用手帕擦了擦他的小脸,“还给你留了麦芽糖呢。”
顾从卿看着祖孙俩说笑,又看了眼身边笑意盈盈的周姥爷,心里那点不确定和紧张彻底烟消云散。
阳光透过出站口的玻璃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这大概就是回家的滋味吧。
有牵挂的人在等,有热乎的饭在灶上,有说不完的家常在嘴边。
公交车慢悠悠地晃进胡同口,刚停稳,土豆就迫不及待地蹦了下去,冲着巷子里一棵老槐树喊:“姥姥你看,那棵槐树还在呢!”
周姥姥牵着他的手,脚步有些蹒跚,却走得踏实:“傻孩子,树哪能说没就没?
你小时候还在这儿摔过一跤,哭着要糖吃呢。”
顾从卿拎着行李跟在后面,目光扫过灰墙黛瓦,砖缝里钻出的野草,还有墙头上探出的几枝石榴花。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飘着邻居家做饭的香味,葱花炝锅的味道,跟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这胡同啊,一点没变。”
周姥爷走在他身边,叹了口气,“就是咱们这身子骨,不如从前喽。”
他指着不远处一个院门:“你张大爷家的二小子,去年娶媳妇了,就在那院办的喜事,热闹得很。”
顾从卿点点头,看着那扇红漆有点剥落的院门,想起小时候在这儿跟小伙伴们拍洋画的光景。胡同里的老井还在,井台边放着几块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只是再也看不见拎
土豆蹦蹦跳跳地跑在前头,忽然停在一个院门前,回头喊:“哥!是咱家!我认得这门环!”
那铜门环被摩挲得锃亮,上面的狮子头还是他小时候总爱抠的样子。
顾从卿走上前,指尖轻轻碰了碰门环,冰凉的触感传来,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离开时总想着远方,回来才发现,最牵挂的还是这熟悉的胡同,这走熟了的路,还有守在这儿的人。
“走吧,进门了。”他推了推门,门轴“吱呀”一声响,像在回应他的归来。
推开院门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地落在天井里,把青砖地照得发亮。
四合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墙根下几只老母鸡在悠闲地啄着米,发出“咯咯”的轻响。
周姥姥领着土豆往正屋走,边走边说:“这时候啊,年轻人都上班去了,上学的娃娃还没放学,院里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还有几个没到上学年纪的小不点。”
顾从卿放下行李,环顾着熟悉的院子。
东厢房的窗台上,还摆着他临走前种下的那盆仙人掌,如今已长得胖乎乎的,顶端冒出了个小嫩芽。
西墙根的葡萄架爬得比以前更高了,翠绿的叶子层层叠叠,遮住了半面墙,架下那张旧竹椅还在,只是椅面的藤条松了几根。
“王奶奶在屋里纳鞋底呢,”周姥爷指了指北屋,“早上还问起你们,说估摸着该到了。”
话音刚落,就见北屋的门帘挑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探出头来,看见顾从卿,眼睛一亮:“哎哟,这不是从卿吗?可算回来了!”
土豆正蹲在葡萄架下看蚂蚁,听见声音抬头喊了声“王奶奶”,又低下头去,小手在地上划拉着,跟院里那几个凑过来的小孩搭话,没一会儿就混熟了,叽叽喳喳的笑声在院子里荡开。
顾从卿跟着周姥姥进了正屋,屋里飘着淡淡的煤烟味,八仙桌上摆着刚沏好的茶,热气袅袅地往上冒。
周姥姥给他倒了杯茶,擦了擦桌边的灰尘,笑着说:“这午后的光景最是闲在,太阳不毒,风也凉快,院里的老人们要么凑在一块儿说闲话,要么就各回各屋找活儿干,等傍晚孩子们放学、大人们下班,院里才热闹呢。”
他端着茶杯,看着窗外静静垂落的葡萄藤,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鸽哨声,心里一片安宁。
这闲置的午后时光,没有乡下的农活催促,没有火车上的嘈杂拥挤,只有属于家的、慢悠悠的节奏,像杯温吞的茶,熨帖着一路风尘仆仆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