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佑元年二月末,章楶一袭玄甲踏过泾原路未化的积雪,在亲兵簇拥下抵达平夏城。
城头戍卒望见“章”字帅旗,当即擂鼓三通,城门洞开。
雄州防御使、泾原路钤辖、怀德军知军郭成,东上阁门使、洛州防御使、泾原路经略副使折可适率众将出迎,抱拳高声道:“末将等恭迎枢相!”
章楶下马扶起众将,目光扫过城墙箭痕,这都是当年平夏城之战所留下的。
平夏城之战后,郭成,折可适的一路升官。
特别郭成已是一路钤辖,而折可适身为经略副使,几乎成为泾原路最高军事长官。
这是因为行枢密院的行枢密使章楶,同时兼任泾原路经略使,所以折可适以泾原路经略副使的身份,实际上统领起泾原路的军务来。
郭成,折可适二人,章楶任熙河路经略使时慧眼识人,早就觉得二人有才干,后来虽被调回汴京,但曾与沈括举荐他们二人。
沈括到了泾原路后,便留心将郭成,折可适提拔起来,不过沈括却没有告诉二人是因章楶举荐的缘故。
如今章楶见二人都成武勋赫赫的宿将,有等发自内心的欣慰之感。
同时还有这泾原路。
他当初离开熙河路经略时,泾原路的核心区域还在泾州原州,而如今则迁至镇戎军和怀德军一带。甚至泾原路行枢密院也迁至镇戎军和德顺军之间的笼干城。
而原先与党项接壤的边镇,从镇戎军和怀德军已是换成了北萧关,这党项称之为应吉里寨。
当地人都是这么叫的,元丰八年,蔡确为了吹捧先帝,将北萧关所在,也就是党项人所称的应吉里寨附近,改称作应理军。
现在应理军已成为了泾原路的边地。
章楶想到这里,他在汴京赋闲时一直有等时不我待的危机感,生怕自己慢了一些,这灭国之功便旁落他人之手。
如此将是他一生的遗憾。
他不得先帝重用,困坐京师十年,私下之中常以羊祜自喻。
当年羊祜德名素着,可在朝中,却每遭诋毁。
与羊祜一般,章楶认为现在讨伐党项时机条件已是成熟,从陕西各路兵马的整训,以及长达十年的浅攻进筑,彻底将宋朝最薄弱的后勤劣势化解。
同时党项精锐在平夏城中遭到重创。
若不是辽国支援,永乐城之战,宋军就可以将党项灭国。
“建功立业,开拓百年大局,正当时也。”
所以在武英殿上,章楶在章越的引荐,章楶不失时机向年少的天子献灭党项之论。
建功立业正当此时,且当断不断,当予不取,以致留下后患。
这样的话语,令年轻的人主激动非常。
之后他马不停蹄地赶往了泾原路,一路心思都放在如何成就大功上。
如今章楶面对众将,却没有急于表达这样的意思。
坐帐点将后,章楶一面看着众将手本履历,一面向折可适问道。
“折将军。夏人今冬可曾来犯?”
折可适指向西北:“灵州遣轻骑劫粮七次,皆被堡寨烽燧所阻,这都是朝廷推行当年‘浅攻进筑’之策,步步为营方有今日局面。”
章楶对此深以为然。
朝野不少人批评浅攻进筑,耗钱太多,费时太长。
可章越却道,快的就是慢的,慢的就是快。此刻如今看来确是至理。
章楶展开羊皮舆图,指尖重重点在横山一线:“魏公已命鄜延路徐禧驰援米脂,我军当全力策应。“
折可适立即进言:“枢相,西贼今冬袭扰皆无功而返。我军堡寨已成连横之势,若再推进,可直逼灵州!“
郭成慨然道:“我等深受国恩,正当报效之时。莫说灵州,便是兴州也义无反顾!即便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
章楶目光如炬,沉声道:“诸位忠勇可嘉。但朝廷更需活着的功臣,而非死去的烈士。我要尔皆封万户侯!”
他环视众将,“诸位,灭夏大计,侍中已有全盘大策!”
话音落下,众将无不肃然。
“彭孙何在?”
帐内一片沉寂,众将面面相觑。新任枢密使点将,彭孙竟敢不在?
郭成上前一步,抱拳道:“彭孙因喝酒误事被贬作应理军明其寨副知寨。”
章楶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彭孙——这位曾在战场上救下章直性命、斩杀梁乙埋的悍将,如今竟沦落至区区副知寨?
郭成低声道:“朝中有人一直拿彭孙的出身说事,说他本是招安将,不宜身居高位。后李宪被太皇太后所贬,朝中御史言彭孙给李宪捧过水洗脚,还赞其脚……香!”
“所以贬官。”
章楶冷笑,京中一直拿这笑话彭孙,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固在旧党里用‘捧臭脚’之言讽刺彭孙。这些人又怎么懂得寒门出身之难。
章楶以前也不明白,但看了族弟章越方知这一切。
但是之前还只是说说而已,之后随着李宪失势。
彭孙也受到株连,最后贬作了副知寨。
章楶道:“朝廷值用人之际,岂容明珠蒙尘?”
“即日起,彭孙官复原职,仍任泾原路副都总管!”
众将神色各异,却无人敢言。说实话彭孙除了先后受李宪和章家赏识,不论在军中还是朝中人缘一直不好,谁叫他是招安将出身。
就算立下大功,众将还是瞧不起他的出身。
眼下恢复任泾原路副都总管,也只能说是章家的意思。
章楶目光如炬,继续道:“命他率军出北萧关,立寨据守!”
折可适犹豫片刻,终是开口:“经略使,朝廷以财用不足为由,削减边军钱粮,如今陕西诸路储粮仅剩元丰年间的三成,唯有熙河路尚能维持五成……”
章楶抬手打断:“诸位无需忧虑,章侍中已决意重启对夏战事!”
“从今日起钱粮将会源源不断自关中输来!”
此言一出,众将皆震。
“军资粮饷,要多少,有多少!”
“只要你开口,多少都拿去!”
章楶一字一顿,如同雷霆一般响在所有人的心底“但丑话说在前头,只许胜,不许败!若败,军法无情!”
当夜,平夏城头火把如龙,兵马辎重一路一路地往北而去。
章楶独立箭楼,远眺着北方,那正是灵州的方向。
……
风雪初歇的清晨,彭孙被亲随唤醒。他揉了揉因宿醉而胀痛的太阳穴,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彭孙扯了扯狼皮被褥,这应理军到了二月末还能落了一场这么大的雪。
真不愧是苦寒之地。
“彭知寨,章经略使派令使前来寻你。”正知寨的声音里透着紧张和恭敬。
彭孙心头一凛,故意别过头道:“别惊动老子。”
彭孙与正知寨并不对付,自己如今官阶被削至小使臣,作为一座区区几百兵卒小寨的副知寨。
还有受一名文官出身的正知寨的气。
正知寨掀帐入内,故意板起面孔假意训斥道:“彭知寨,你这般就太不像话了。”
“你之前就因喝酒误事,被削职,今日又借酒浇愁,被经略使的人看得如何像话?”
彭孙闻言故意背过头道:“我反正是招安将出身,若不行,就再贬下去。”
“在这朝堂之上,若无靠山,寸步难行。”
知寨气笑道:“你又这般撒泼。”
正在这时,令使已至。
令使章縡乃章楶的长子,熙宁九年的进士。
章家文蔚,纵使祖父父亲皆身居高官,但子弟各个依旧能读书上进。
章楶时常耳提面令自读,读书进取不为升官发财,而是为国尽忠,为父母尽孝。
章縡这一番随父在边疆历练,既是尽孝,也是心存了报效国家之念。
章縡抵至帐前时,先闻到一股酒味,不由眉头一皱,一旁小吏早得了知寨的授意,当即道:“彭副知寨日日酗酒,醉酒还屡……”
“说下去。”
对方笑道:“好教令使晓得,副知寨屡发对朝廷的怨怼之词,我等寨中都不敢制止。”
听了小吏编排,章縡岂是那么好糊弄,当即斥道:“若非朝廷薄待,又何至于良将日日酗酒。”
小吏赔笑道:“是,是。”
章縡故意道:“秦琼也有卖马之时,莫要将人看轻了。”
小吏神色一僵。
章縡掀帐入内问道:“彭知寨何在?”
只见一名醉汉躺在床榻上。
章縡道:“枢密使有令,复知寨泾原路副都总管之职,即日率三千精兵出北萧关,在石门川筑寨据守。只许守,不许攻!”
彭孙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作狂喜。他翻身而起抱拳道:“末将彭孙,领命!”
正知寨面色微变,虽料到彭孙会重新起用,但没料到官复原职。
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再言。文臣武将毕竟派系不同,他虽得罪彭孙,但也不甚惧怕。
章縡何等精细人物,看了正知寨一眼。知寨一般由武臣出任,朝廷上面为了恶心彭孙,故意让他给一名文臣作下手。
文臣不知如何练兵守寨,必在钱粮人事上多番为难彭孙,这都是读书人收拾人的手段。
章縡故意道:“章枢密有言——‘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明珠岂可蒙尘?’望彭将军莫负所托!”
彭孙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请枢密使放心,末将必不负重托!”
章縡笑着道:“章枢密此来泾原路前,侍中曾过问彭将军,彭将军日后前途无量!”
正知寨闻言神色剧变,他只知道章越与彭孙是同乡,没料到章越竟过问彭孙。
正知寨慌忙道:“闻令使大驾,特备下酒馔!还请令使赏光!下官也略通一些诗词,好向令使请教。”
章縡道:“不必了,军中自不比他处。”
“酒馔还是分给将士们。”
说完章縡转身离去。
正知寨赔着笑脸送章縡离去,彭孙目光如刀,扫过正知寨那张青白交加的脸,冷笑道:“如何?老子这‘招安将’,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正知寨心底暗骂,面上讪讪问道:“不知彭总管与侍中如何相识?”
彭孙笑道:“想知道,给老子拿马鞭来!”
正知寨憋了怒气,却不敢发作。
……
寒风卷过贺兰山麓下的定州城。
作为陪都的王殿,自是不如兴州府的王殿,说起来不过是看起来规整的屋舍罢了。
烛火摇曳,映照出党项王妃,契丹公主耶律南的容颜。
耶律南怀抱襁褓中的婴儿,显是忧心忡忡。
不久马嘶传来,却见宫门落锁。
数百骑抵至殿内,耶律南命侍女抱走婴儿,自己迎了出去。
但见火把照耀下,李秉常那阴晴不定的面容。
耶律南心头剧震——此刻国主本该亲率大军在鄜延路前线。
耶律南忙迎了上去,欠身行礼道:“陛下!”
“陛下不是督师在鄜延路下,为何擅离大军返回王城!”
党项素来有国主亲征的传统,主帅丢弃大军,擅自返回王城,这是一等很危险的行为。
耶律南当即尽到自己职责,劝谏李秉常。
李秉常疲惫地看了耶律南一眼道:“宋境快马送来的密报……”
耶律南看着李秉常握着马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章越复相了!”
“魏公重掌大宋都堂......“耶律南低声喃喃,
李秉常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元丰五年平夏城之战的惨烈景象。
三十万党项精锐经此一役,折损殆尽。
如今已过了四年,他虽殚精竭虑但一直无法恢复元气。
平夏城下没去的精兵良将,那是从李元昊称霸天下几十年党项所聚集,兵卒和战马补充,但强弓硬弩,铁甲利剑却不易得。
这一切都是章越任相所至,还有凉州,兰州的丢失,也是章越任相时所为。
万幸后来宋朝天子急功近利罢了章越相位,永乐城之战后令党项稍稍缓了口气,但仅仅只有两年,章越再度复相。
如今此人再度执掌权柄,岂会放过灭党项良机?
国事飘摇啊!
“陛下?“殿下的耶律南小心翼翼抬头,“臣妾便不信,大宋换了个宰相,就真能灭了咱们的国。”
“章越为相,最擅'以战养政'!“李秉常摇头,“大安年来,他在熙河路筑城屯田,步步紧逼;元丰时又搞'浅攻进筑'……偏偏本朝精兵良将对此束手无措。”
“最恨章越的心腹蔡京见本朝使节时,公然称言,本朝将进兵之法张榜帖书在兴庆城墙下,尔党项国上下也没有一人可以破解。”
耶律南大怒道:“南朝欺人太甚,竟这般侮辱于我大白高国!真当国内无人吗?”
“这也不是侮辱……”李秉常无奈道:“本朝经年老将,甚至连汉人文臣中出类拔萃者,也无从破解。”
“他们说……唯一的办法!”
耶律南睁大了眼睛问道:“唯一办法是什么?”
“便是散布谣言,离间宋室与前线大将的关系。”
耶律南凤目圆睁道:“宋主岂会如此昏聩,自毁长城?”
李秉常苦笑,宋朝就是这般平平无奇的战术,二十里一堡,五十里一寨,百里一城。
“自元丰年起,章越为相后便是这般战法,将水草丰茂,适宜屯垦的地方占住,宋军占住水草丰茂处,修城掘壕,逼我军攻坚。十年如一日,”
有时候甚至宋军城寨都修到党项城墙下了,宋军就是不攻,非要一圈一圈地挖沟堑,修堡垒,等着你出兵来打。
元丰年后章越为相后,宋军就如此在泾原路葫芦川大道及天都山一线,如此步步推进。
战术十年不变,唯一的变的就是宋朝操持这等土木之术,越来越熟练。
经过几次大战后,宋军也变得越来越擅守。
党项名将不乏的战术就是诱伏,当年好水川等战就是如此,但现在宋军从不冒进,每日只行进三十里至四十里,天才刚过午就立寨修营。
无论你如何搦战就是不出。
看得党项众名将们都是望敌兴叹。等到宋军一步步修到你眼皮子底下时,党项兵最后忍无可忍率军出击,结果一败涂地。
等到你以为宋军就这么困守时,他又能时不时的骑兵出击,打你两下。
李秉常对耶律南道:“今日我连夜回定州,就是要告诉你,速请你书信一封去大辽,禀告你父皇......就说南朝要效法唐太宗灭突厥旧事!“
“灭我大白高国!”
耶律南吃了一惊。
耶律南是契丹公主,但却是宗室之女。
辽国皇帝耶律洪基看不起党项,更看不上李秉常,不会将亲女嫁给党项。
但耶律南到了党项后,却以耶律洪基之女自居。
耶律南毫不犹豫道:“臣妾既嫁陛下,自当与大白高国共存亡。”
李秉常看着耶律南如此欣然,道:“我愿立即将察哥立为太子。”
李秉常本要以此作为交换的筹码,但耶律南如此答允,他也没有必要掖着藏着。
现在只有辽国能救党项,这唯一出路。
耶律南听了目光一柔,她想到了还在襁褓中的察哥。察哥虽不满周岁,但李秉常如此急切立对方为太子,不仅表露了对辽国的忠诚,更也是对他们母子的深情厚谊。
“明年便行册封大典,立察哥为太子。”李秉常坚定地道。
耶律南道:“陛下,父皇一定为我们主持公道。”
李秉常点点头,这位皇后绝对是称职的,当年迁都定州,满朝文武都是反对的。
认为定州穷僻如羊圈,根本无法与已定都多年的兴庆府相提并论,但是耶律南以身作则,带着宫室迁至了定州,在此定居。
她每日与普通宫女一般操持事务,任何事都亲力亲为,用实际行动支持了他李秉常。
这些年李秉常已经暗暗忘了辽主耶律洪基赐死他原配梁皇后之事,真正地接纳起眼前这位豪爽大方的契丹公主。
李秉常定了定神道:“我李秉常虽是国弱,所幸却有一位贤后和一帮忠义之士!”
“我绝不会是亡国之主。”
话音刚落,一人入内急报道:“陛下,不好了,韦州守将野利信义叛附宋朝!”
李秉常闻言大吃一惊,野利信义是党项国师野利仁荣之孙,竟然叛宋了。
李秉常闻言胸中一痛,当即咳出血来。
……
韦州并不是重镇,当年两路伐西夏时,宋军曾攻占过韦州,后来韩缜也率军攻陷过韦州,只是后来退兵不及,被党项兵马追击最后大败。
可是韦州虽城小兵弱,但未战先降,也是头一遭。
章楶让折可适亲率三千兵马接管了韦州,自己亲率一万大军至移赏口接应。
山坡下大军猬集却鸦雀无声,甲士持戈侯立,而章楶勒马高坡,与数骑望着远处缓缓行来的降将队伍。
野利信义秃发左衽,手捧铁盔跪伏草原上向章楶行礼,对方身后亲兵不过百余,家小数十口瑟缩其后——这位党项镇守韦州的大将竟真未战先降!
“拜见枢相!”
这声字正腔圆的汉话让章楶眉梢微动。
章楶道:“起身说话!”
“是!”野利信义缓缓地直起身子,章楶左右亲兵上前卸下对方兵刃并搜身一番。
看着对方有几分儒将的作派,章楶打量对方道:“你倒像个读书人。”
野利信义道:“启禀枢相,卑将家学渊源至东朝文化,可谓是仰慕已久。”
章楶笑道:“可是令祖父野利国师,曾言一王之兴,必有一代之制……不可让党项人汉化!”
野利信义道:“诚如枢相所言,昔商鞅峻法而国霸,赵武胡服而兵强。”
“我大白高国表里山河,蕃汉杂处,好勇喜猎,日以兵马为务,若学东朝礼乐诗书之气,则国必微弱。”
“唯有惟顺其性而教之功利,因其俗而严其刑赏,才是真正的富国强兵之法。只要百姓乐战征,习尚刚劲,方可以制中国。吾祖父创造我党项文字,一生坚持本朝礼乐与汉人之不同,不可易其俗而改之。”
章楶闻言深以为然道:“野利国师也是一位可敬可佩之人,可谓无缘一见,否则必向他请教。”
野利信义道:“章枢相乃乐毅一般的人物,祖父曾听闻枢相如此夸奖必是高兴。”
章楶哈哈大笑,跳下马来对野利信义,肃然道:“那你为何降宋?”
野利信义沉默片刻后,道:“我对贵国政治多有所知,一直派人在秦州,永兴府刺探贵国消息。”
“章公复相后,第一件事就是启用章枢密。”
“这几日永兴府的军资源源不断地朝泾原路输来,韦州城小,如何抵御大军。”
章楶笑道:“尔党项的细作倒是无孔不入。”
野利信义道:“韦州和鸣沙城都是灵州门户,韦州绝无幸免可能。”
“我早一步归降,总比兵临城下要好。”
章楶问道:“你怎知我军要打灵州?”
野利信义低头道:“行枢密院就在泾原经略使路,大白高国朝野皆知东朝此番要打灵州!”
章楶闻言不由失笑,旋即肃然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本朝自会善待于汝与汝家人。”
野利信义被带下去后,章楶对章縡道:“立即书信一份于侍中。”
章縡笑道:“爹爹,韦州数经战火,今已不过数千人口的小城,不值一书。”
章楶道:“你可知国家将危,最先降叛的并非那等三心二意之徒,而正是野利信义冷静务实,世受国恩,又深知两国虚实之人。”
“侍中闻之必然大喜。”
“再说韦州不战而降,虽是小城,灵州已门户洞开!”
……
西北战事重启,作为翰林学士兼户部尚书的曾布不免焦头烂额。
他手持奏疏,快步走入政事堂,向章越禀报:“启禀侍中,对党项重新开战,仅第一年陕西各路便需加拨最少要一千两百万贯军资,其中泾原路独占五百万贯!”
曾布眉头紧锁,继续道:“陕西各路兵马已占天下四成,当年司马相公本欲先在陕西、河北裁撤冗兵,以节省开支。如今战事一起,耗费实在惊人。眼下只能动用各路常平钱应急,但长此以往,国库恐难支撑……”
章越轻呷了口茶,目光微沉。他正欲大展拳脚,曾布却来扯后腿——当年此人任三司使时,便曾如此掣肘王安石。不仅是他,连王安石亲自提拔的薛向也曾这般行事。
而且这二人都是王安石亲自任命的。
变法一动,战事一起,整个国家便以‘钱’为眼,身为户部尚书三司使作为国家最高长官,自是压力如山。
章越放下茶盏,淡淡道:“此事暂且搁置,待经筵之后再议。今日你随我同去迩英阁,有何难处,不妨直接向官家陈情。”
“与官家说?”曾布有些为难。
他可以与章越诉苦,但到了天子面前,却不愿这般。
曾布只得拱手应下:“是。”
曾布定了定神,只好与章越一并前往迩英阁。
每次到了迩英阁,章越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身为经筵官时为仁宗皇帝讲经的时候。
在天子登基之初时,经筵是一个很好的君臣交流的场所,王安石总是没少在经筵上给年轻的神宗灌输新法思想。
而大臣们自也不会放过这个利用自己理想和影响力,对年轻的天子进行价值观教育的机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他。
不过事实上另一个时空上的元佑,旧党给天子灌输了那么多思想,到了后来不是照样‘绍圣’了回去。
其实满朝文武都没有毕仲游看得清楚。
变法就是一个‘钱’字,钱就是利益。
新党旧党价值观的基础是什么?
价值观背后就是各自的利益,利益背后是各自所代表的阶层。
寒门阶层的价值观天然偏‘左’,他们要的是公平平等,希望国家有为,开出一条寒门阶层的上升通道。
权贵阶层的价值观天然偏‘右’,他们要的是自由宽松,希望国家无为,千万不要动了自己一亩三分地。
而天子这阶层呢?
章越与曾布抵达了迩英阁,作为宰相必须时刻关注经筵。
每日经筵内容,宰相都要事先看过,此事作为头等大事,甚至比政务还要上心。特别是天子尚且年幼,价值观还未定型时。同时也提防有政敌利用这机会向天子进言一二句不利于自己的话。
如张居正等辅佐幼主的大臣对此事都异乎寻常的上心。经筵官都要仔细挑选心腹出任。
章越与曾布抵达迩英阁,程颐正准备对天子谈《春秋》。
章越,曾布入座后,程颐开讲。
《春秋》被王安石斥为烂断朝报,新学一概不讲。程颐有种逆反心理,你越不让我讲我偏要讲。
天子高坐,程颐则立讲。
章越听了一会见天子听得非常认真。
程颐义理精深,不过对寻常十二三岁的孩童而言,听不出其中精妙之处,所以换了一般人这时候是要打呵欠了。
天子却听得专注,时而颔首,时而凝思。
章越暗叹:果真是聪慧之主。
程颐讲了半个时辰后。
天子方有些疲倦,程颐也适时歇息。
天子转向章越,道:“侍中,朕于经学已有涉猎,欲习史学,不知可否?”
章越尚未应答,程颐已肃然道:“陛下,经学未明而骤攻史学,恐纲目不清,根基不固。”
天子闻言有些失望,求助地看向章越。
章越轻咳一声道:“陛下,程侍讲所言有理。”
“似春秋一书虽是史书,然孔子以微言大义褒贬其间,若无明师指点,确易偏颇。”
天子此刻有自己主意言道:“朕已有主张,不会坏了心术。”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朕欲查真相,不喜删减之文。”
天子这话有深意啊,朕要一手材料,不要你们加工过的……章越笑了笑道:“陛下圣明,臣喜欢读史记,其中太史公在五帝本纪后言。”
“学者所称五帝,但尚书只载尧以后的事,而诸子百家谈论皇帝时,出入地方有很多,并不可信。”
“太史公西到空桐山,北过涿鹿山,东临大海,南渡江淮,于地方故老相传中考察五帝事迹,最后选‘言尤雅者’为五帝本纪,置于全书之首。”
司马迁这话什么意思,五帝真正事迹,百家说法很多,而且年代久远,不可真正考证了。
所以我选了最‘雅正’的说法来五帝本纪,作为史记第一篇文章。
司马迁还补了一句后来读史者‘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
司马迁这句话就是给后面看史记的人听的。你以为司马迁没看过竹书纪年?恐怕比这更黑暗的都有。
“然则真相重要否?“章越直视天子,“人尚可当面说谎,何况口耳相传的传说?更遑论白纸黑字记载的、距汉已数千年的往事。“
不要刻意去追求真相,在你心理没有一定接受度时,真相是很可怕的。特别是‘浅见寡闻’者。
而作为帝王更要明白,当你没能力改变真相时,就不要触及真相。
章越继续道:“……不过陛下既要读史……”
天子本是失望,见章越话锋一转,当即动了心思问道:“侍中,不过什么?”
章越道:“近来新着一部史书,由司马光所着的资治通鉴可为经筵之书。”
“先帝以‘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赐名,臣以为陛下要读史可先读此书。”
天子闻言本是大喜,但听司马光所着不由眉头一皱。
章越道:“陛下万万莫轻此书,此书第一句‘起着雍摄提格,尽玄黓困敦,凡三十五年’,便知司马公着此书严谨用心之至。”
这是阳岁阴岁的说法。着雍摄提格就是戊寅年,玄黓困敦就是壬子年。
意思是周纪这本书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尽周烈王七年。
作为编年体,司马光使用太岁纪年,并请了刘羲叟负责编年。
天子点点头道:“明日便讲资治通鉴,不知何人可以胜任?”
章越道:“臣举御史郭林,臣自幼从其父读书,受益匪浅。臣为官后多次尝举之。但随司马光不肯出仕。”
天子道:“如此守道君子,必是良师。“
章越当即道:“臣今日来还有一事启奏陛下,方才户部尚书曾布言,若对西北用兵,今岁开支将骤增一千两百万贯,明后两年更是不计其数。”
曾布起身道:“启禀陛下,确有此事,眼下国库虽可维持,但若骤然增支,恐难以为继。”
年幼的天子眉头微蹙,看向章越:“章卿可有良策?“
章越道:“西北钱粮所支绝不可减之分毫。”
他顿了顿,继续道:“民间棉布钱钞之利,贵在细水长流,绝不可竭泽而渔。臣请继续推行方田均税法,清丈天下田亩,彻查豪强隐田!“
天子虽年幼也明白这是得罪豪强的事。
哪有那么多做蛋糕的办法,分蛋糕也是必须的。
章越沉声道:“臣愿一力承担此责。先前所定考成之法,正是要中枢督促地方,层层问责,确保官吏实效。“
天子缓缓颔首。
章越陈词后,曾布亦要有所表态。他道:“臣在户部也开源节流,大不了砸锅卖铁,挖地三尺,也绝不耽误朝廷经略西北的大计。。”
天子凝视二人片刻,忽然道:“二位爱卿皆为国尽忠,但似乎忘了一事。“
他起身道:“两位卿家随朕面见太后。“
章越、曾布等大臣随驾至向太后殿外。天子先行入内,命二臣等候。
章越与曾布肃立殿外,静候传召。殿内隐约可闻天子与向太后的低声商议。约一刻钟后,内侍躬身引二人入内。
垂帘后,向太后静默。
唯有铜鹤在徐徐地吐着燃烟。
天子端坐御案,忽朗声诵道:
“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
诵毕,天子目光灼灼:“此乃先帝亲笔御诗。三十二座内库,皆以诗中一字为名。“
“先帝在世时,曾告诉朕,他清点过一共是五千万贯有余。乃变法二十年所筹得。日后图灭夏之用!”
章越闻言,袍袖微颤。
说到这里,天子看凝视二人道:“朕与太后商量过,这激增的一千两百万贯军费,一分不少!钱从朕这取。”
“悉数从内库封桩钱支取。”
“明后两年,亦复如是。”
曾布面露惊色,眼底却闪过喜意。
章越伏地叩首:“皇太后、陛下圣明!只是这内库乃先帝心血...“
天子抬手道::“此非朕之意,实乃先帝遗志!“
少年皇帝的声音陡然铿锵:“灭党项非独国事,更是朕为人子之孝道!“
“莫说搬空这三十二库,纵倾尽内帑,朕亦在所不惜!“
“国家大计之下……哪怕是朕这宫里的铜鹤都要化了铸箭!”
章越,曾布看了一眼御座前的铜鹤道:“臣领旨。”
垂帘后向太后徐徐道:“老身也不喜如此生事,但这也是先帝的意思,也是陛下之所愿。”
“老身另有一议,三年之内,宫中停止一切营缮之事。”
“除了太皇太后之外,自老身,陛下而起,膳食减去一半,以为表率。”
珠帘轻颤间,太后的叹息几不可闻:“老身与陛下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了。余下的...便托付二位卿家了。“
章越与曾布深深拜伏,额头触地:“臣,领旨。“
章越直起身子后目光如炬道:“若三年之内党项不灭,臣愿伏罪!“
“待陛下亲政之日,臣必呈给陛下一个——仓廪实而武备修,四夷服而天下安的大宋!“
说完章越起身离殿,曾布亦叩拜后离殿。
天子目送章越,曾布二人离去。
待二人退出殿外,曾布终于按捺不住,疾步追上章越:“侍中!侍中留步!“
章越回头看了曾布一眼,脚步一停道:“怎说?”
见章越驻足,曾布神色激动,挥袖激扬道:“有如此贤明的太后天子,何愁党项不灭!“
忽见章越神色淡淡,曾布立即会意,急忙补救道:“当然全凭侍中算无遗策,在朝中运筹帷幄!下官在户部定当……”
“不急,你想好了再说。”章越伸手打断曾布,抬眼望向宫墙外的流云缓缓地道:“方才我在御前立誓,你也听见了,这三年之期...”
曾布咬得牙关作响道:“今年便往西北拨一千五百万贯!明年最少两千万贯。”
他猛然拱手道:“今岁朝廷上下节衣缩食,砸锅卖铁,也不可能短了西北将士分毫。”
“三年之内,曾布誓要助相公完成灭党项之宏图伟业。”
章越徐徐点头:“钱已给你备妥。”
此刻他声音如雪落寒潭:“你我莫要负圣恩,要以性命报答国家!“
曾布重重地点头。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元佑财政混乱不堪。因废除新法,朝廷收支失衡,财政亏空。
神宗二十年变法立下三十二库,积攒下的钱财,也不知到底用到何处去了?
还有那些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的变法心血,帝王将相深深的叹息。
而今,历史重新开始了。
……
深夜。
一道道政令从政事堂发出。
从关中至泾原的各条官道上,车马辎重如龙,蜿蜒百里不绝。
永兴军路与秦凤路的州仓全部打开,昼夜不休地忙碌,渭河漕船首尾相接堵塞河道。民夫们弓着脊背将一袋袋朱红“封桩“印记的粮米垒成了山。
军器监的匠户正将新铸的床子弩与神臂弓装车,桐油浸泡的弓弦泛着冷光,箭簇成箱的铁矢碰撞声如金戈交鸣。
夜色降临,陇西官道两侧的火把如长龙般点亮。
浸透松脂的火把下,数千甲骑迎着贺兰山吹来的北风挺进。身后则是军器监特制的“霹雳炮“被牛车缓缓拖行在崇山之间。
西北战事一起,大宋以倾国之力,将二十年积蓄的军辎投送往陕西各路。
(本章完)